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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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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大梦初醒般,情急之下,用英文跟他讲对不起,使用第二国语,仿佛在逃避无法用,语言解释的遮尬。那个男生露出他原已准备好似的笑容,问她打算怎么做。

祥浩力保镇定,两人沿海报看板缓步边走边看,祥浩不能抗拒他那时常移转过来的眼神偷偷落在她的脸上,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幽幽荡荡的,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说:「我最近兼了两个家教,生活秩序有点打乱了,竟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任务。」事实上是她忽略了文艺周的时间,她不知道时间乘着一匹马,在她来不及回顾时已快速擦身而过。

他问她在哪里家教,一星期下山几回,是不是每天爬那个要命的克难坡。上课的钟声响起来了,在校园里回荡。他们站在一长列的海报前。钟声的最后一声尾音拖曳而过,她告诉他,今天晚上仍得下山上课,七点上到九点,从红毛城那个方向坐客运车回来再爬上山,也将近十点了,一星期有三个晚上是这样过的、星期六下午去上家教课是愉快的经验,如果没下雨,和阳光一路并行,小镇清晰明亮,生活不那么枯燥乏味。他看见她手上挟的那本书是大一国文,他说:「可不可以跷课,我们去参观几个活动现场的布置。」

他的眼神鼓动她非跷课不可,他用压迫性的语气怂恿她:「大一国文自己读读就行了。走吧!」

什么力量促使她跟着他走,那么不由自主的,也许只想多一点机会跟他相处。她跟他走到活动中心,中心里已被分隔了几个空间,最靠外层的是插花社的展示台,排满一整排长桌,桌上已覆盖素色桌巾,长桌之后分隔了几个区域,分别是集邮社、摄影社、篆刻社、山福社的作品展示,立体的展示架一张张撑开,划分空间。他们在区域间穿梭,除了隔间,什么也看不到。几位仍在布置会场的同学零零星星的聚合,零零星星的谈天。

晋思边浏览边和工作的同学打招呼,他向她介绍每个社团预备展览的内容,那些空洞的空间在他的脑子里已经是色彩斑斓,繁复拥挤,他传递每个图像给她,离开时,她几乎要跌坐在活动中心的台阶上,因为她发现自己不能抗拒他每个手势和眼神的传递。他没有看她,从叙述的开始,他的眼光就老是在很远的地方。

她试图想从他的眼里猜测他在叙述时心里想着什么,但两人的眼光总是来不及接触就逃开。他们来到活动中心后面,草地上搭起一个传统掌中戏戏台,导戏的老先生坚持一辈子的掌中戏法,在各戏团纷纷被萤光幕淹没或改良得精髓尽失时,老先生不愿权变的坚持,成了硕果仅存的地方戏团。媒体的推波助澜,使这个被遗忘了十几年的地方戏又死灰复燃,甚至堂皇进入校园成为学术研究的一部分。戏台彩绘俗艳的颜色,中间一个小小打横的长方形缺口,缺口上方垂挂一条做为背景的布幔,掌中人物就将在这缺口间上演传统的忠孝节义戏剧题材,悠远人生里几段重大的转折在那小小的缺口上演。祥浩回头看晋思,在绿树帷幕间,晋思却是在衡量搭在草皮另一端的一个舞台。

「那个舞台做什么用?」祥浩问。

「总干事说是用来宣布文艺周活动开始用的,会有个晚会,有乐团演奏。」

「然后就拆除吗?」

「全部活动都是我们这组报道的内容,如果你想知道,就得去问问总干事。」

她为自己怠于工作向他抱歉,她双手环抱,问他,那么,你分配给我什么工作呢?

「你问得很不专心,你在想什么?」

「看那戏台。」她走近台下,仰头看那个代表人生舞台的长形缺口,「我小时候偶尔也看掌中戏,但那时候电视上的布袋戏已经在鲸吞这些传统掌中戏的生路了。你那时看戏吗?记不记得那些掌中戏都是庙会才难得看到的?」

「难怪你一直看那个舞台,原来在怀旧。显然我们是不同文化的人,我那时不看这些,我听不懂台语,可是我知道我的同学都在看电视的布袋戏。」

原来两人的童年这么不同。他们使用不同的语言系统。

「那你的童年有什么?」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晋思笑了笑,想说什么,却双手抄在背后,去看戏台上的缺口,什么也没说。祥浩想起童年,孤独寂寞,漫长的时日,父母远离家乡,一条河缓缓经过村落,到村长家看布袋戏的夏日午后,静寂的村庄,静寂的河流,静寂的童年,没有父母的日子。她不知如何说,只好沉默。晋思的眼光从她脸上掠过,她注意到了,可是她装做没看见。有鸟鸣,她说。

两只鸟扑翅的声音,在半空中盘桓。

两人又晃到社办来,下午时分,社团中心略显冷清,校刊社大门敞开,没有高谈阔论的声音,空无一人。晋思拿了一叠稿纸给她,也给了她一个交稿的期限,在文艺周结束时就得交稿。她要负责一部分活动现场报道。他们讨论报道的方向,没有几分钟,主题变成晋思,他说,他家在台北,每个周末都回家,除了台北,他没有居住外县市的经验,连外婆都是台北人。他问她,高雄是怎样的城市。她说,那个城市是阳光和热的化身,比起台北,空旷得让人无所遮掩,在那里,觉得日子是理所当然的过下去,但在台北水泥丛林里,人显得太眇小,人群里有你一个没你一个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也许你说中了一些什么,我在这首善之都,从来没有活得兴奋。」

「光是住在台北这个事实,从小对台北的各项活动有优先参加权,浸淫在这个文化、经济与政治中心的气氛里,对我来说,已经很精采了。」

「那是你的想象,繁华可能使人堕落,复杂可能使人沮丧,看惯精采的人如果没有更多的刺激,日子就会变得十分平淡无味。」

她不知道他这样想事情,完全的不知道,她现在隐约知道他为什么有一副无视于他人的眼光。

「你从舞蹈中得到快乐吗?」

「那只是一种发泄,一种生活的方式,我没真心投入,只是玩玩。」

他像谜一样的,使她一步步陷入谜团里,她喜欢坐在他旁边,感受他的赌热,听他不徐不缓的声音,想象他舞蹈的姿势。

「你愿意去看一场舞蹈吗?」她把那天海报上的内容告诉他,舞蹈表演的日期将近,她预先买了票,但是只有一张,她说,她为了买张昂贵的票,才想到打工的迫切需要。

他说他不去,一来没多余预算,二来他只求自己跳得快乐,不管别人跳得怎样。

下课的钟声清晰传来。校刊社主席挟着几大本书走进来,他凝重的神色未曾有丝笑容,问他们主题进行得如何,晋思说:「正在进行。」祥浩会心一笑,转过脸去看墙上的编辑进度表,借以掩藏笑容。

他们走出社团时,日已将斜,晋思问:「要我送你下山吗?」

她说:「还早,不耽误你时间。」

「那我来接你,那么晚,你不要走那么长的路,爬那么多阶。」

她拒绝他,来得太快的好意使她心慌。他没有坚持,和她道别往停车场去。看着他的背影,她后悔了,她想唤住他,说带我下山吧,但她什么也没做,只能呆呆的目送他身影离去。

他也没有回头。

她独自去看那场舞蹈。在肃静的空间里,舞蹈的鼓声在帷幕后催促着响起,时代是匆促的,女人急于挣脱传统桎梏走到男人面前,一声急似一声的鼓阵,使坐椅仿佛震动起来。男女舞者着紧身衣从帷幕后跳跃出来,每一条肌肉都想从紧身衣绷裂开来,随兴的舞步设计,在音乐起落间用抽象的动作弹跳想象空间,他们用鼓阵与现代电子合成乐串场,搬演传统女性挣破男权社会枷锁的历程;她们以男性身体为基部,不断架叠攀爬在男体之上,而男体如水般的从基部攀爬起来与女体交泅,肢体的情节是概念的符号,主题透过身体永远是种想象,女性观众多于男性,视觉的满足成为内心发泄的管道。那些如水流般的肢体动作彷若在诉说和谐,无论男女主权从属如何,我们不过要一个更和谐的关系罢了,曼妙的舞蹈姿势在严肃的主题之下成为宣导的手段。祥浩后悔花钜额来观赏,晋思说,他跳舞只求自己快乐,是的,晋思是对的,她坐在铺着华丽地毯和装潢考究的表演厅里,忍受过度标榜意识而显得做作的舞姿,不禁感到自己身为舞蹈门外汉,被舞姿愚弄的蠢像。

祥浩每天穿梭在文艺周的活动现场,估计人潮和活动内容,晚上家教回来后,挑灯写稿。她身边的朋友一时之间都知道她的忙碌。炮口在校园里遇见她,以尊重而严肃的口吻问她忙得怎么样了?在校园里,她所见的炮口永远和男生在一起,他和女生保持着冷淡的距离,只有和像如珍般可以嬉笑怒骂的女生在一起,才能使他自在。炮口的主动相问,令她感到受重视的温暖。同学间因她在校刊社而把她视为英文系新生的一颗文昌星,事实上英文系里许多文才并茂的同学,以睥睨的高姿态对校刊水平嗤之以鼻,他们以世界性的文学观嘲笑校园狭隘的文学视野,而那个高坐在主席座上的电机系学生不断的退英文系学生投来的文学评论稿件,斥之为不成熟的理论观点。祥浩无视于系上和校刊社的不和谐,她也无视于主席的存在,在她心中,她只是晋思的伙伴,和晋思一起做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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