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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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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沼泽区后,路旁树木繁密翠绿,时而在绿树间看到挂在树干上的十字架牌子或花环,写着他的谁谁命丧于此路段,有的还加注,请驾驶人小心驾驶。在这些碎心路段他心里浮起哀伤之感,那是路上唯一令他内心波动的时候。

七点多,淡橘的薄云盘桓前方纽奥良城巿上空,高楼拔地密集耸立,这座南方港口繁华多丽,是墨西哥湾上的主要运输港口,它的风华时代在十九世纪,而今仍然充满异国情调。车子驱近巿区,他轻易找到一家旅馆,旅馆的楼下即有爵士吧,他可以在那里饮食喝酒,听爵士乐,也可以走出大街,搭上一辆观光马车,四处漫游,或者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然后走入一个取悦观光客的迷人所在,投身温柔的抚慰。

每一段旅程都放浪,每一段路程都随心所欲。在南边潮湿的温热里,他漫游,密西西比河畔的夜色浪漫多情,音乐像穿过海水漫飘在城巿的任何角落,夜店声光委靡,河岸情侣双双对对,幽暗的买卖角落里有温柔的细语;沼泽区域漫大无边,坐在风车上追逐水草,任风吹拂;行车经过跨河大桥,在涨潮时分,水位高到与桥梁等齐,以为再开下去,就会沉到河中成为一股泡沫;在阳光出来的方向,水汽氤氲,烟雾随着阳光的照射散失;漫长的沙滩,蚊蚋扰攘,海鸟盘旋,日复一日行走,那河上吹来的风把脸上刮出沙痕,留下阳光的晒斑。

他走走停停,有时住在大城里华丽典雅的饭店,有时是小镇安静简朴的汽车旅馆,甚至是声色喧哗的小城,入住登记处附有铁栏杆以防抢劫,一进房间,蟑螂即迎面打招呼的小旅馆。也有几天住在海边的公寓旅馆,哪里也没去,早晨去沙滩行走,白天窝居房间,从窗口看海洋,傍晚在沙滩行走喂鸟,日落后在公寓旅馆做简单的晚餐,夜里在阳台或下到沙滩看布满星星的夜空。

他在坦帕湾流连,美丽的跨湾大桥,城巿与城巿连接,从桥的右侧开到左侧圣彼得堡,在沙滩树林边的高级旅馆住下来,每日走在林下观看白沙滩与海交接如雾如烟的海平线,心中充满绮丽柔情,但他乐于孤单,赤脚踩在软泥上,像与大地相亲,成为大地呼吸的一部分,地气给予他力量,让他精神饱满。

海滨与森林、沼泽是南方热情海岸的景致,在福特迈尔斯巿,他走入发明大王爱迪生与汽车大王福特的避寒胜地,在这两位好友邻居占地二十英亩的居住环境里,有住家,有森林花园,有实验室,有博物馆。大片的森林种植奇花异草,树梢鲜丽的热带花朵盛开仿佛要压垮树枝,小径间各色花朵争奇斗艳迎接访客,湿腐的泥土混浊残枝败叶的枯朽味与残落的花香,树梢垂下的瓜藤挡路,树木根连根相生,无限串连。爱迪生的实验室各式仪器琳琅满目排满偌大的空间,导览人员说爱迪生凌晨三点即进入实验室做实验,这是什么样勤奋的人用着什么样的脑袋操作实验台上各种不同的仪器?在美丽鲜艳的珍鸟轻鸣的早晨,各式鲜花待放的雾霭中,爱迪生已启动了他的脑袋。在热情的海岸线与潮湿的海风中,曾存在着这两位伟大的创造者的呼吸。

继续往南行,七十五号高速公路往南走到美国的最东南端,衔接四十一号公路,绕到南端进入迈阿密,空气更潮湿,阳光更热情,巨大的椰子树沿街林立,沙滩上深肤色的古巴人坐在椰子树下乘凉,有的趴在沙滩上晒太阳,戏水的父母与孩子携手逐浪,而街上显得太安静,疏远的房子似乎都懒洋洋的睡着了,郊区难得见人影,城中心建物又太密集。他只在迈阿密待了一晚,便往北走,在奥兰多的橘子园区找到一个地方待下来,离迪士尼乐园不远,但他没进入园区,如果进入那里,他该带着谕方,他不愿自己进入那过度商业的贩卖梦想给小孩的地方。但他喜欢奥兰多的天气,下午一阵雨后,清凉无比,他坐在阳台,看着不远处的橘子园,湖边吹来的风,一阵一阵,含着柑橘叶的清香。

往北走还要去哪里呢?他已到过了最南的属地,体验了南边的热风与潮湿,腿部也给蚊蚋咬出数十颗小红丘,头发长了,皮肤晒黑了,在最绮丽的餐厅享受美食,大啖帝王蟹、鲜贝、甜虾、牛排和美酒,也在平价餐厅享受厨师物超所值的手艺,更在公寓旅馆自己烹调料理飨饱味蕾,也在公路边享用速食汉堡。有时行径像绅士,有时活像流浪汉。他漫无目标,没有终点,那么往北走还要去哪里呢?他在投宿的旅馆翻开地图,手指架在下颚,感到胡须刺肤,他流浪很久了吗?几天没刮胡子吗?有的,他记得他刮过,只是不认为有天天刮的必要,他忘了上回是何时刮的。

地图是密密麻麻的公路和城巿名称,有些挤在一起不易辨认,往北再上去就是沿着东边的海岸走,翻过佐治亚州再到南卡北卡,往首府华盛顿去,离家越来越远。家,家在西边的方向,如果现在往西开,会越来越接近家,但那是他的家吗?再往西,越过大陆越过一座太平洋才是他的家吧?但他前半生都在为逃离太平洋那边的家努力,现在却又逃离另一个家。他无家可归。

他走到旅馆外面,看着满天星星,这是大西洋边大城杰克森维尔旁沿海的旅馆,从这里分出往西或往北的方向,明天,如果他想离开这个水波荡漾的城巿,就得选择一条方向。他找北极星,它始终在北边的方向,无论他往哪里走,它总在他头上那片天空。他看它是为了找信仰─你是家的指引,如果人都该有个家,可以安定我的家应是爱情的归处,而我现在没有爱情,你恒常在那里,你该知道我的爱情遗失在哪里,而我无法看得更清楚了,我一向盲目,我对你无所求,只是告解,自作聪明的人,并没有如他所想的聪明,大部分都在作茧自缚。做为一个盲者,往哪里走又何足重要呢?

次日醒来,他感到相当疲惫,他希望睁开眼睛时,谕方在身边,像某些周末早晨,谕方赖在他身边,他也赖在谕方身边,两人抢着被子,谁也不肯起床。

干爸书房的水晶玫瑰

他们经过四个红绿灯,拐了三个弯,干爸的家在另一个斜坡上。如果是他自己走大概十分钟就可以走完,他和干爸走了大约三十分钟。

登上五楼,家里都没人,客厅收拾得很整齐,四个房间都有用途,某中一间是书房,书塞满三面墙还不够,地上也堆叠著书。

干爸说:「这是我的禁地,谁也不能进来收拾,我怕东西搞不见。」

「现在还用得着这么多书吗?」

「要用不着了,但不能丢,要丢要等我死了,我的工作就是靠这些,我的工作成就我的人生,所以,谁也不能动。它们就是我的人生。」

「这么重要吗?你的工作?而且你的工作不只一个。」晋思望着架上的书,几乎各种学科都有,甚至有医科的解剖学。

「做久了就重要,因为人生的精华投注在那里。起码要养活一家人,还有一生的注记,再怎么样,我的正职是拿笔杆的,我不说,谁会知道我投资旅馆。」

「旅馆没有不好,要看是哪种旅馆。」晋思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辩解,他的人生注记就是一个开餐厅的,但当然不止这样,他曾有过其他工作,而且餐厅有大有小,拿笔杆的也有优劣之分,但确实一生投注最多时间的那份工作会成为生活重心,成为衡量自己价值所在的秤砣。

干爸没有回应他的话,正将抽屉一只只打开,好像在找东西。晋思想象干爸壮年时期埋首这群书堆中,为了一篇社论翻查各式书籍的认真劲,他小时候从不觉得干爸应是属于一堆书里的,即使是现在,他也很难想象干爸可以将时间花在书房里。干爸需要这些书,是依赖其他作者的想法,而缺乏自己的想法吗?他为了赶稿子剽袭了哪些思想家政治家社会学家经济学家的想法吗?他为了批评经济犯罪,急翻〈六法全书〉的某章,确认什么情况才构成偷取企业智慧财产的经济要犯及其严重性吗?他会检讨自己一手写着正义凛然之辞,一手数着从风月旅馆赚来的钱吗?书房的光线昏暗,窗户向东,下午是背阳的,他扭亮墙上的日光灯按钮,以便干爸好找东西。灯亮了,他反而看清挂在墙上的一幅老式相框,里头挤了十几张照片。大多是壮年时期的干爸,和一些政要或名人合照,或参加某某开幕或活动的照片,他站在相片前,越看越趋近,他注意的不是干爸和谁合照,而是,照片中的干爸,壮年的干爸,青年的干爸,如此似曾相识,那是他的翻版,任谁看了都会感到他们长得太相像。那么,过世的爸爸年纪越大时越会感受到他和干爸的关系了吧,或者,亲近的人反而没感觉到?他的兄姐们也会看出他和壮年时的干爸越来越像吧,除非他们根本没认真看待干爸。他渐渐知道为何长大后,干爸出现在他们生活中的次数变少。

照片中还有几张家庭合照,和小孩,和太太,和全家,那全家照应该是在他小时候的某天拍的,因为照片里五个孩子都到齐,坐在干爸旁边的太太,手里抱的是婴儿,第五个孩子。那张照片是很慎重的在照相馆摄影棚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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