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第1页)
姐姐来了之后,对他们很认生,但他和哥哥玩跳棋时,有伴了。在棋盘上,他们建立起感情,姐姐细心体贴,分出胜负后,总帮他们收棋盘。
这个暑假,他们不只四个兄弟姐妹像拼图一样拼在一起了,在他们的家庭关系里也多了一个成员,整个家庭氛围突然拥挤而热闹了起来。
这天他爬上公园溜滑梯,没有其他孩子爬上来,他坐在梯子上头望着行人,看见妈妈牵着妹妹回来了,另一只手拎着一大袋菜,他便滑下来,快步到妈妈面前要帮忙提,妈妈说:「你就在这里玩,妹妹交给你,我们晚上有客人,妈妈要很快做菜,姐姐帮我洗菜,你帮忙带妹妹,我才能快快把菜做好。」
「什么客人?」他牵过妹妹,边问。
「我老板生意上的一个伙伴,很重要啊,好好招待,对我的工作是好的。」妈妈摸摸他的头,又捏捏他的脸颊,俯下身来亲吻他的脸颊,便匆匆提着妹妹的背包上楼。
他陪妹妹荡秋千,和她一起爬上溜滑梯又滑下来,一次一次的重复,他丢下妹妹,爬到格架的最顶端,眼睛不时注意仍不断在溜滑梯的妹妹。他站在格子的横杆上,手握另一支横杆,抬头看自己的窗口,浅米色的窗帘垂挂两侧,中间那一大片玻璃只有反光,看不到里面,但他隐隐约约听到哥哥弹着三弦琴,奇怪的悲伤,好像是个老人在说着什么。他低头看到妹妹来到格架下端,作势要往上爬,他立刻一格一格往下爬,并制止妹妹爬上来,他怕她手没抓牢杆子掉下去。他下来后握着妹妹的肩膀,告诫她不准爬,「等长到我这么高了再爬。」妹妹清亮的嗓音说:「我可以,我要爬嘛!」他在她肩上重重拍了一下,说:「摔下来人就糊了。我们回家吧!」然后是爸爸的摩托车啵啵啵的来到公园边,停了下来。他身上有废五金的锈味,他从南边回来,带来南边家里的气味,他和妹妹跑向爸爸,爸爸伸出手抚了抚他们的头,那手的五个指头像磨砂纸一般在发丝上刮出沙沙的声音。
妈妈的厨房犹如战场,流理台上堆满食材,有的已洗净切好,有的还装在塑料袋里,姐姐在一旁帮忙洗菜,她快速做菜,也以快速的口吻命令他们得把自己洗干净,换上整齐的衣服,这中间还空出手来帮妹妹洗了澡,又回到厨房继续烹煮。
妈妈特别替他挑了一件红色的棉衫和白色的短裤,要他换成这套,说:「请客嘛,要喜气些。」但她并没有替家里的其他成员挑衣服,妈妈自己则是穿了一件蓝色洋装,围着围兜做菜。
将近七点,门铃响了,他们全都有模有样等着客人进来,妈妈下楼去接客人,换上白衬衫的爸爸受命等在门口,爸爸和他们一样流露一种茫然的眼神,不知什么样的客人让妈妈这么大阵仗的亲自下厨,指挥所有人配合。客人随着妈妈走上来,爸爸在门口以他的湖南腔调呢呢哝哝说着:「欢迎欢迎,大驾光临,小地方小地方。」他卑躬屈膝,难得的扮演了一个绿叶衬红花的角色。
这人一进门,室内空间仿佛变大了,因为平时六个人的家庭,如今可以容纳七个人,他穿蓝条纹衬衫和蓝长裤,好像和妈妈套好似的,两人都选蓝色,他的深蓝使他显瘦,五官明显,眼睛不大但眼神锐利,鼻梁直,嘴唇薄细,他跟站在他面前的孩子们打招呼,摸摸头拍拍肩,将手上的水果礼盒递给爸爸。他转身的动作像股轻柔的风,极其流畅的交出了礼物并循着妈妈的指示在餐桌前坐下来。爸爸拿着那礼盒,有点笨拙的不知将礼盒摆哪里,还是妈妈接了手,放到流理台上,嘴上说着:「太破费了,以后常来吃饭,什么也别带。」但孩子们都没有遗漏他们的眼光,那水果盒上的图案是苹果,苹果,日本进口,爸妈从来不买,传说中,一颗要几个人分着吃,因为太贵,那么今天来的真的是贵客。
他坐在客人的对面。看着他的薄嘴唇,弧度优美得像个贝壳的开口,两边细,中间厚度适中,那更像女孩们的嘴,他自己也有那样的嘴唇,旧家邻居叔叔常跟他说,小思,你的嘴真美丽,让我亲一下呀!他会用力把叔叔推开,让他向路边倒下去,两人打打闹闹后,叔叔会拍他屁股一下,将他赶回家去。对面这个客人笑得很灿烂的看着他,说:「你的眼睫毛好长啊,像个娃儿,长大了是美男子啊!」客人又去赞美哥哥,说:「你真结实,气宇轩昂,将来想必允文允武。」然后轮到姐姐,他赞美她文静乖巧,他想把妹妹抱在腿上,妹妹认生躲开了,他说:「你们家的孩子怎都像洋娃娃,真可爱啊!都来当我干儿女吧,反正我喜欢孩子,孩子是国家的宝啊!」
碗筷都还没动,他就想当孩子们的干爸了,妈妈笑称:「他们皮得很,哪配啊!」他说:「孩子就要皮,越皮我越喜欢。」妈妈看了看爸爸,爸爸看着客人笑着,妈妈接着说:「还不快磕头,叫干爸。」
他们四个都站起来,毕恭毕敬对这位客人叫了干爸,爸这个音让他们觉得空气很诡异,可不像叫隔壁叔叔那么单纯。妈妈笑得像春阳,抱起妹妹交到干爸手中,妹妹没有再躲,一头靠在干爸脸颊,干爸嘿嘿笑着,很爽朗的哄着妹妹,边说好福气,一下子多了四个孩子。妈说,是孩子们有福气,多了长辈疼爱。
干爸虽哄着妹妹,眼神却时不时飘到他身上,他感到那眼光像带着箭般穿入他心中,这对冷静的眼神在他心底像生了根似的,让他感到很安心,他以为那个安心是个盾牌可以抵抗爸爸的坏脾气。他希望干爸一直在那里,坐在对面的位置不要走,这整晚,穿白衬衫的爸爸像尊菩萨一样慈祥。
这是妈妈工作的公司的股东之一,用餐间,妈妈特别感谢股东干爸的关照,不断跟爸爸说,张股东人最和气,对员工特别照顾,才会不嫌家庭简陋,肯到家里作客。他想,那么其他股东若来,也要认干爸吗?他和哥哥互视,眼里好像有相同的疑问,他们交换了一个笑意就回到眼前的菜色,装成不在乎他们的闲谈,但他听得很清楚,他们谈到军队,爸爸随军队来到台湾时,干爸还在上海,最后是搭上最后一艘船进了台湾,原是在公务系统工作,已转到私人单位,而爸爸原在兵工厂,因为和做五金的生意人认识了,就从军人退役,替五金公司接洽政府部门的工程生意。他们因为有共同的离开公部门的过程,言谈间好像放松不少,爸爸就说:「早退是好的,我全省到处去啊,哪里有生意就去哪里,相当自由。你在私人单位,投资那卡西旅馆也很自由啊。没人管得了。」干爸说:「没的事,在公家的,若懂得门路,爪子也伸得很远啊。」他们都呵呵笑着,敬了好几回酒。
室内的空气好像因为他们的话题而有了很奇异的气氛,从他们搬家以来,这是第一个走入他们家里的人,电风扇把窗口的风迎进来,这位贵客松软的发丝轻轻撩着,他盯着那发丝,感到一种柔软的心肠在室内流荡,他们多了一位爸爸,而真正的爸爸,突然和蔼可亲得如同路人。他其实不想坐在餐桌前继续听他们讲话,只想在这怪异的气氛里,趴到客厅地上玩弹珠,弹珠滑去的那个角落,或许会更像平时家的感觉。
我们心里总放着些事
雪化的景象比雨后的泥泞还令人心烦,仍有铲雪车在公路上缓慢行驶,将雪往路边推,把水喷向路面以化冰,车子来来往往,残冰一被轮胎辗过,路面就像死虫子聚集,变成脏兮兮的黑色泥肠。他将车子开到办公室大楼,整部车全溅附了污黑的雪水,他的车子虽老旧,但他不喜欢看到车子像从泥沼里翻出来一样,他又将车子开离,到附近的机械洗车场将车子洗净了才又开回停车场。脱离雪中泥污的日子应不太远,走入大楼时,他闪过这个念头。
如果不太计较工作内容的话,从他坐的角度可以望向窗外天空,经常是澄蓝的,毫无遮蔽的视线一片干净,可以称得上美丽无瑕,但太干净,便显单调,看着空无一物,不得不感到空虚。也许他不适合一成不变,他常看着窗户框起来的天空,盼望即使有片云飞过也好。
桌上有例行的工作,任何的外馆活动,他们都详加记录,重要消息会发新闻稿,某某人来访,或处长受邀去参加了什么活动,国内的某个重要团体将在何处举办慰劳侨胞的活动,或者国内有什么重要政策发布,他们得与窗口保持密切联系。做为驻外办事处,位处美国中部的此地相对单纯,环境也单纯,从第一次任期三年到延长一任,近六年的时光在这里度过,照规定,他得调回台湾,等待下一次外调的机会,外调到哪里则说不定,可能北美,可能南美、澳大利亚、欧洲、亚洲,甚或非洲,他已经算幸运,第一次外调就到了美国,那也是他多次表白心意,长官放在心上,才挣来这个机会,有些跟他同一批考入新闻局的青年,到交通不方便、人烟稀少的国家,光生病看医生就得舟车劳顿跑到文明城巿。他并不排斥到各个不同的外馆流浪,每几年待一个外馆,但当时为何一心想往北美来,因为这里是最重要的外交据点吧,是小时候梦想的雪原之乡吧,是许多青年梦想的留学之地,是哥哥已经在这里待下来,他想来到哥哥所在之地。然而毕竟美国太大,外馆有几个,调到中部外馆,由不得选择,但起码是一个下雪的地方,只是他受够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