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第1页)
整个春季,她一个月有半个月轮走各码头清理轮船,每天一早上工就头脸围上包巾,左手拿手电筒,右手拿平铲,钻入油舱口,那口窄小,她又高又胖,每次要下只可容身的油舱口就怕身子卡在舱口,爬下舱里的铁梯又觉闷气,眼前一片漆黑,只靠手电筒分辨方向,找到了四角落后,把手电筒的光投在油滚满布的墙上,拿起平铲把油渍脏秽刮下。若是小油舱,可有三四个工人一起清理,若是大油舱,有时六七个工人一起清理,这么多人的呼吸全仰赖窄小舱口传来的稀薄空气。漆黑的舱里空气又稀,油味又浓烈,油渍脏秽一刮数小时,中饭出了舱时,每人都是一张沾满油渍的脸,衣服也是处处油污。
到了夏天,天气热,在油舱里待不了一小时就得上来透透气,舱口爬上爬下,明月满身大汗,头昏眼花,脸颊燥红,心跳怦怦,总要坐在舷边大口大口吸了夹着清凉海味的空气才又下舱。每天穿的工作服都沾满了洗也洗不掉的黑色油污,她再也找不到一件旧衣服了,只好四处向朋友要来旧衣物,好应付大量损耗衣着的工作。
孩子们看她一身油污回家,匆匆洗了澡又要做家务,都不忍她再做了。祥浩晚自习回来就帮妈妈洗衣晾衣,除了这些她再也分不出更多的时间帮忙,为了考上国立大学,功课不能轻忽。可她还是劝妈妈:「你有高血压,莫清油舱了,留在货柜场。」
「在货柜场的收入不够我们开销。」
「可是我们也不能看你这么辛苦,」她望着妈妈,颇有感触的说:「你总是在做男人做的事。」
明月闻言不禁失笑,说:「你阿嬷她就是把我当男人,若真是男人就好了,男人不是只做外头事,不做厝内事吗?」
「就惊又得当男人又得当女人?」祥浩也笑了,却笑得有点凄然,自忖应付生活的能力万万及不上妈妈。
「祥春冬天就退伍了。」祥浩说。
「你跟伊写信,伊最近好否?」
「伊怎会讲不好,拢是问厝内有安否。我照你的意思,没跟伊讲爸爸的事。」
「讲了让伊多操心我,回来就知道了。」
「妈,祥春回来你就莫清油舱了。」
明月感心地望着祥浩,那姣好的面貌实在令她担心:「眼前的生活最重要,谁知明日会怎样,我能做一日就做一日,你莫担心我,倒是你大汉了,明年若考到大学就要变小姐了,你自己交朋友要小心,你这款模样会让妈妈烦恼你的安全。」她有一大堆女儿经要教示祥浩,却总觉时机不对,家里诸事烦忧,她亦提不起特别兴致。
「你认为我很笨,会给骗了?」
「你最巧,巧得令我担心。」明月说。两母女在十五的月色下站在二楼后阳台晾衣,透过这层癸黄的月光,两人互相传递了会心的微笑。
庆生如今走路有点轻微的跛,在码头里,他调到了一个控制机器运作的单位,按时上下班,领着微薄的薪水,领了薪他仍要去赌博。明月完全不倚望他养家,只要他不因无法做男人而丧气,她受委屈也甘愿了。
和她一起下油舱的大都是男人,同是苦命人才要来做这种工作,她原是尊重这些人的,可是这天她经过仔细考虑后,不计一切后果向领班说:「你一定要把老谢辞掉。」
山东老谢在这里工作两年了,家里有妻儿六张嘴巴靠他吃饭,怎好辞去他,又何况工人难请,领班摇头不肯答应。
明月告到经理处来,说:「老谢不能留在油舱工作,伊在油舱抽烟,早晚油舱会火烧,我们在里面工作,逃也逃不出去。」
经理叫老谢来问,老谢理直气壮,说:「俺在油舱抽两年烟了,哪有啥事儿,不抽烟,你叫俺去死哩。」
经理跟领班说:「调老谢去清普通舱或水舱。」
「不行,那薪水低,伊不要。伊工作勤力,又好做伙,这款工人请不到了,叫伊抽烟小心就是。」
经理依了他,明月来到货柜场的二楼办公室,大拍经理的桌子说:「你们赚钱无顾辛苦人的性命,你怎不西装脱下,钻入油舱看详细,满壁满地是油,若一点烟火星掉下来,我们在里面的人命无免讲,整只船拢要火烧起来,你们怎还有前途?这款人也能在油舱做两年,算你们做头家的好运。若不顾人安全,好运怎会年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