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第1页)
弱小而无用的自己,不过是个守门的鬼吏都成了他的拦路虎,伊墨挥挥手就能解决的对手,他遭遇上却毫无还手之力。
偏是他自己造就的弱小。
几百年的光阴流逝中,他耗费大量的时间妆点自己身为人类的那部分,君子六艺一样不落地钻研,仅读过的书都能装满几间屋子。
过分怠于做妖的那份本事,于是尝到苦果,做不得纯粹的人,亦做不好纯粹的妖。
花了几百年时光,活成了半上不下的尴尬样子。
“所以你不要学我。”
沈珏站在窗前看着天空,头也不回地对昙薮淡淡道。
暮色四合的雍州城,天光有着绚丽的颜色,落在窗棂,洒在屋檐,照的一切都暖融融的,连院子里的素白幡都蒙了金橘色,使得本该悲凉丧事,笼上了一层瑰丽秋景。
一列人字形的大雁从天穹飞过。
昙薮坐在窗边,暖色光线落在和尚脸上,他微微仰着脸,遮着眼睛的布帛已被批准摘下。
“我还俗后能做好亲王?”他低声不知是要问谁。
遗传自赵家的眼睛里装满犹疑不定,皇家亲王还是自在和尚,俱是前途叵测的两难。自从血洗宗亲的那位祖宗之后,本朝的宗室们便算是遭了秧,仿佛开启了某种诅咒,一代代皇亲国戚们善始善终的少,中途夭折的多,他若不是机缘巧合,幼童时被师父收入门下,昙薮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长大。
“我知道自己大约是做不好和尚,我的师父一直说我六根不净。”昙薮笑了一声,自嘲地道:“回去怕是也当不好亲王。”
看了眼沈珏面若沉水的脸,他想起先前这人说的话,他说他做不得人,也做不好妖,相比其几百年都没活出个结果,自己也似乎连为难都可笑。好歹,现在龙椅上坐着的,是他的长兄。
沈珏却说:“做不好和尚或亲王有什么关系?”
他依然望着远方天际那行大雁,也不知道它们还要飞多久,才能回到莺飞草长的南方,终其一生都在迁徙的鸟,南来北往的飞翔,和终其一生都在行走的他意外相合,沈珏忍不住松软了神情,露出一丝愉悦来。
转过脸凝视着不解的和尚,定定地望着那双眼睛,他想着若是赵景铄知道自己子孙如此没出息,不知会有多生气。
也许会很生气,也许不会,反正再也不会被证实,于是这个念头无关紧要地一闪即逝。
沈珏问他:“你为何要当和尚。”
问和尚为何要当和尚,其实是很没道理的事,因为这个世上的人,不是每做一件事都想的那么仔细,常常是不知不觉中,就让自己成了自己。
昙薮仔细回忆起来,最初他只是个小沙弥,不,连小沙弥都不是,只是寻常的一个清晨,他是宫里只闻其名的四皇子,偷偷跟在还是太子的长兄身后,穿着一身太监服,混出了宫。
那天太子陪着太子妃去礼佛。他们赵家人都信道,唯有当时的太子妃信佛,他们夫妻常会为此争执起来,都认为自己信的才是好的,争来争去,佛道之争没有论出个结果,兄嫂的关系反而吵的融洽,太子会陪着妻子做佛事,太子妃亦会陪着夫君参加科仪。
他跟在车马长长的队伍后方第一次进了佛门,在一众不起眼的小太监里,远远地被他师父看中,说要收他做关门弟子。
之后他的父皇下了旨,允许他出家礼佛,仿佛是为了补偿,早早予他封了亲王,是他们五个兄弟里,最早封王的人。
他便领旨剃度,领度牒,成了正经的和尚。
十来年过去了,从前的太子大哥成了皇帝,剩下四个兄弟,二哥落马折了腿,几乎不在出现人前;三哥办差的时候遇上地龙翻身,让垮塌的房梁压了个结实,扒出来的时候,都没了人样;剩下一个最小的弟弟,三天两头在皇城里闹的鸡飞狗跳,言官们无事可挑时,就将他提出来在皇帝面前告上一状。
身为四皇子的他长成了一个修行不错的和尚,去年见皇兄时,他还说将来可以让他挂个国师的名头。
说这话的时候,皇兄皱着眉,并不大情愿,约莫是对秃头本能的不喜,他的皇兄没有别的癖好,唯独喜欢长发浓密的美人,若是带一点卷曲的长发那是最好不过,曾经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后娘娘便是一头浓密卷曲的长发。
还有出家之前的他自己,也有一头打着卷儿的黑亮长发。
因此听说他要剃度时闹得最凶的就是他的长兄,听说他和父皇拍了桌子,闹得不欢而散。
只是他们的父皇是个执拗的人,一旦做了决定,便很难更改,那次也没有例外。
从那个曦光温柔的清晨,他悄悄换上太监服,在太子哥哥视而不见的纵容之下混出宫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便变了模样。
“先皇下旨让我出家。”昙薮道:“我们这样的皇子皇孙,雷霆雨露俱天恩,听话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