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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一日之后,又过了数日,他们已经进入了旅途的最后一程:定西路。
这七八天时间过得实在是十分别扭,简直比前面旅途中的所有时间加在一起都让人觉得漫长和难熬。
表面看起来,谭玄待他还是原来那样很是照顾,但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这些照顾中多了多少礼貌和疏离,全然不是过去那种亲密无间。
谢白城真的觉得很烦,一股无名之火一直窝在他的肚腹之中,发又没有发的名目,忍又忍得很是辛苦。他几度试着想开口,但实在又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总不能就直接问谭玄“你那天是想对我做什么”?又或者难道要他去问“谭玄你是不是喜欢我”?
明明是他先来招惹他的……凭什么要他来想方设法的开口谈这件事啊?
而且到了晚上,谭玄确实如之前所说那样,投宿都是要两间房了。他一开始只觉得翻来覆去气闷得很,就算想说话也没有一个搭腔的人。他本以为谭玄也会跟他有一样的感觉,但暗中观察了两天,谭玄却好像气定神闲得很,连气色都好些比之前好了。真是存心要气死他!
哼,算了!谁要求着他一样!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又不是非跟人说话不可,一个人独占一张床快活得很,翻来覆去也不会影响到别人。也没人会把胳膊或是腿搭到他身上来,他还求着不得呢!
定西路在大兴疆域的西北之端,仿若一条瘦长手臂斜斜伸出,此地风物气候都与谢白城熟悉的江南大相迥异,有时绵延数里都是荒芜粗粝的戈壁,只有大小不一的灰黑碎石铺满地面;有时又忽然撞进一片丰茂的草地里,草叶茂盛,野花星点,还有镜子般明亮的水潭散落其间,这时候便总会遇见成群牛羊,散在及膝深的野草里悠然地咀嚼鲜嫩多汁的草叶。但无论是哪一种景况,天地间都时时充斥着无休无止的长风。
西北边地的风,像是自由惯了的野兽,在广袤无垠的天空下有些漫不经心地横冲直撞。初见陌生景象的新鲜感迅速在旷野长风的撕扯下支离破碎,更何况二人之间从未有过的别扭又加深了心中的孤单。谢白城发现自己越来越频繁的思念起家乡,思念起家人,越州简直像变成了一个遥远又迤逦的梦……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而辗转万里呢?爹该多生气啊!娘又该多么担心呢?虽说仗剑天涯本就是他一直以来热切的梦想……但,如今的他其实清楚的知道,他的理由不止这个,远远不止。
偏就是这个理由把他卡得不上不下,十分难受。
就像这西北边地的吃食,也让他这被江南清甜娇养出的口味很是难受。
日复一日,路上遇到的那些集镇小店,售卖的大都是些炖羊肉或烤羊肉,配以干硬粗糙的烤饼,嚼得人腮帮子都发酸。茶水也是煮出来的,用料都是江南根本不会一瞥的粗大叶子,茶汤浑浊,还要加上味道奇怪的配料。倘若不喝这怪味的茶水呢,倒是有给老人或孩子准备的羊奶,但谢白城也受不了那个味道,还不如喝两碗清水呢。
但谭玄却不同,他对一切天气和吃食都很安之若素,确切地说他这一路上不管走到哪里都很安之若素。在以前谢白城会虚心的检讨自己,觉得自己太过娇气,但现在他不打算这样了,人和人就是不一样的,他和谭玄的成长经历完全不同,不一样岂不是天经地义?他们……本来就是行进在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上,不过是机缘巧合地相遇相识,说不定不久之后……
他又些烦闷地皱了皱眉,摇摇头甩开这个让他心情更加阴郁的念头。谭玄却没有发现,他正低头用刀分着小二刚刚送上来的烤羊肉——又是烤羊肉!
这是一家位于一个小镇子上的再普通不过的小饭馆。这个镇子也小的几乎不能算个镇子,在谢白城眼里,这简直就是个山脚下的小村子,前后不过稀稀疏疏二三十间土房子。黄土夯成的墙壁、黄土铺成的道路,风一吹来,漫漫沙尘飞扬。所以这样一家小饭馆的手艺自然也跟精湛毫无关系,端上来的羊肉将近一半都有些焦了。谢白城眼角余光扫过,却见谭玄动作很是轻快自然地把焦黑的部分都留在了盘子里,而挑出了烤得正好的部分送进他的碗。
他忽然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噎住了。本来充塞于心间的烦闷和不快倏地碎裂开,取而代之的是从那些裂缝中涌出的……涌出的一些……
他垂下了眼睫。不能这样,他想,不能任由那个说不定的“不久之后”发生。
小二照例提了大大的长嘴铜壶过来要为他们倒茶,谭玄抬手制止了他,刚要开口要水,这小二却是个嘴快的,立时便堆着笑道:“哟,两位少侠,要不尝尝我们自家酿的马奶酒吧!我们老板娘亲自酿的唻!”
谭玄一愣,眼睛刚看过来,谢白城便已经点头:“好,就送一坛上来!”
或许是需要一点不一样……一点不一样的东西来打破现在这种不上不下的僵局,比如一坛酒,火一样烈,刀一样快,浇到心里,便浇出一条明朗的道路——
但他丝毫没想到,这强风如刀的地方,端上来的马奶酒,却是色泽淡白、味道酸甜……若论酒劲儿,简直还不如他小时候喝的果子酿。
一霎的豪情又尴尬地僵住了。谭玄似乎从他表情上读出了他内心的所想,没忍住嘴角翘了一下,却又立刻故作正经地低下头清了清嗓子:“这个,味道还不错吧?”
“……嗯。”谢白城端着粗陶的酒碗,不大情愿地应了一声。
这个可恶的小二,是不是瞧不起人啊!
谢白城抬眼看过去,却恰好看到做江湖打扮的一行五人,自外鱼贯而入,当先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径自在靠近柜台的一张桌边坐下,把背后一把乌鞘阔刀往桌边一靠,粗声大气地嚷起来:“小二,有上好的酒先上两坛!”其余四人也跟着他在桌边坐下,也都各有兵器。
看来该个某个江湖门派。
果然不错,五人中看上去最年轻的那个男子“唉”地叹了口气,捶了捶腰道:“大师兄,这路还有多远啊?”
为首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笑吟吟道:“怎么,这么快便累到你了?屁股给马鞍颠成八瓣了?”
那年轻人梗着脖子道:“自然不是!骑这几日马算什么?我是怕咱们耽搁久了,到的迟了,都给别人抢了先!”
高大男子端起茶碗咕嘟吞了一口,还是笑嘻嘻的:“原来你是怕出不了风头?”
年轻人动了下嘴唇,却没说出话,也咕嘟喝了一大口茶水。坐在高大男子身边的一个约莫三十出头、面白微须的男子很和气地开口道:“老五,你莫要心急,大师兄不是说了么?咱们是近水楼台。亏得大师兄消息灵通,咱们离得近,又动身得早,绝不会迟了。”
年轻人显是被师兄们说动了,嘴上却还道:“我是瞧着这一路也没遇到什么武林同道……”他说着,目光却蓦地飘向了谭玄和谢白城这边。
他们二人并未刻意隐藏形迹,朔夜和浮雪都大喇喇地在桌边摆着。
为首的高大男子也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他们几眼,冲他们一抱拳:“两位少侠,幸会!”
谭玄也冲他们一拱手,却未开口。
高大男子声音洪亮,拿手往他们一行人一比划:“我等乃是平刀派弟子,鄙姓熊,单名一个亮字,敢问两位少侠师出何门何派?”
谭玄道:“我二人师出沐阳湖畔湖山派,我叫宋峤,这是我师弟谢飞。师父远游,召我二人来此地与他汇合。却不知几位前辈是所为何事来此远地?听着……倒像是要赴什么盛会?”
谢白城既没听过什么平刀派,也不知道什么湖山派。他甚至十分怀疑这个湖山派是谭玄现场瞎编的,就像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宋峤和谢飞。
那个平刀派的熊亮却忽然顿了一下,望了他的师弟们一眼,随即呵呵笑起来:“我们也是……为了些门派中事,门派中事。”
既说是门派中事,自然是不好再追问。谭玄便又拱拱手,以全礼数。那个熊亮却忽然站起身,端着酒碗向他们走过来:“既是相逢便是有缘,我敬二位少侠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