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第1页)
“厉。”伊珏摸着木牌上隽刻的字,顺着笔画摩挲,笑出两个酒窝:“我读过《礼》了,这个字可不太好,听上去便是个暴君。”
“我本来就是暴君。”
白玉山也摩挲着那扇陈旧木牌。
真将起居录弄来了,他反而坦然了,侧过脸略带犹疑地道:“也不算很残暴,起码我取缔了锦衣卫。”
伊珏不知什么是锦衣卫,白玉山替他解惑,那是前朝衍生的物什。
从古自今,武死战文死谏,文臣不论大小,都有监督皇帝的职责,皇帝若犯了错,臣子们就要谏言,请他改过。陛下若是不听,就要再谏,甚至扛着棺材上疏谏言。
臣子们管的多,操心的也多,陛下斗鸡走狗要谏一谏,吃多了酒也要谏一谏,衣冠不整了还要谏一谏,总之天子代表上天的颜面,要治得了国,打得了天下,还要殚精竭虑,德性无暇,要听的进话,越朴素越好,越规整越好,否则一言不合就死谏。
前朝太祖是个混不吝,被三天两头谏起了脾气,放言道:“圣人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既然你们这么喜欢监督朕,朕也要监督你们,看你们私底下是否衣冠齐整,各个都是正人君子。”
于是组建了锦衣卫,用来监督百官,查访官员阴私晦事。
从此士族便活在朝廷鹰犬的阴影下,君臣失和,没有多少年,前朝就亡了。
启朝刚立,锦衣卫也传承下来,直到赵景铄弑亲称帝,一边顶着“暴君”的骂名,一边解散了这个监察机构。
“那后来骂你的谏疏多不多?”伊珏问。
“不多。”白玉山想起陈年旧事,泛泛而谈:“锦衣卫解散时留了一批人并入御史台和大理寺,立左右司大夫,他们忙着争功弹劾,顾不得骂我。”
伊珏用肚子里所学不多的文墨捋了捋前因后果,琢磨半天也分不清他是个好皇帝,还是个残暴的坏皇帝。
暂不论好坏,他几乎可以想象白玉山当皇帝的时候,那些臣子心里多憋屈——这人弑亲血债在前,取缔鹰犬在后,让人一边承他的情,一边又恨自己偏偏读多了书,懂太多“仁义礼智信”,于是夸不好夸,骂也不大好意思去骂。
且他做事也不地道,彻底取缔锦衣卫还能博个美名,偏要做一半留一半,挑拣出有本事的能人并入御史台,那些不知掌握多少阴私的皇家鹰犬转身就成了朝会上手持笏板的同僚,光明正大地奏疏“告小状”,想一想就让人来气。
怨不得他死后,连个谥号都不知该怎么给,也不知商议多久方才有人拍板定案——就用‘厉’,他活着都自称暴君,死了还会不认么。
于是赵景铄便成了“启厉帝”,史上赫赫有名的暴君之一。
他做了许多人不敢做的事,担了骂名也有美誉,关于他的起居注,也成了一代代起居令心照不宣地翻看的故事。
大抵都是好奇,想看一看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那些恶事或善事是否真的是他本心所为。
几百年悄摸摸地翻阅下来,伊珏打开防虫蛀的香樟木书匣,里面的纸张氤氲泛黄,破破烂烂。
大量翻阅的痕迹被时光完整保留下来,陈黄纸页里还有些不新也不旧的誊抄纸张夹杂其中,似乎是原件已损,后人誊抄其上,显得格外杂乱。
像一件缝缝补补的旧衣裳。
“……怎么就这样了?”伊珏小心翼翼地捻起纸来: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力道将它一把捏碎,连说话都不由自主地屏息,怕呼口气就将白玉山的往事吹散了,轻声问道:“我怎么看它?”
他尚未学会珍重,便有了珍重之心,眼巴巴地看着山兄,手上薄纸不敢轻也不敢重地举着,难得地无措。
白玉山本想说你随便看看,毁了就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话到嘴边却莫名地说不出口,仿佛这一堆故纸烂屑倏地成了他人珍宝,轻贱诋毁便成了不可饶恕的亵渎。
等了片刻,才回道:“不妨事,坏不了。”
存史的纸张本就是宣州特供,看着轻薄却柔韧坚实,若不是这些年里被反复打开翻阅,存放的时间只会更久。
如今看着破旧了些,若是密封在樟木盒里不再动它,还能再存许多年。
伊珏“哦”了声,轻轻捻了捻,发现自己并没有将它捻碎,总算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起居注写得琐碎却简洁,伊珏翻了第一卷,记的内容却不是启厉帝本人,而是他的父亲。
开篇写得却是当年宫变过程,书写的起居郎应当就在现场全程记录——居然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