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第3页)
这一次,她没有沉默,也没有客气。她的声音,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混合着哭腔、委屈和某种孤注一掷的颤抖。
“喂?”电话那头,传来那个熟悉的、沉稳而又温和的男声。
妈妈没有立刻说话。她只是紧紧地握着听筒,我甚至能听到她急促的、努力想要平复下去的呼吸声。
“……吕局长,”终于,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颤抖,“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您。”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很自然的、带着关怀的语气问:“到家了?雨很大,没淋着吧?”
“没……没有,谢谢您送我回来。”妈妈的回答,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然后,是一阵短暂的、却又无比漫长的沉默。我能感觉到,妈妈正在组织着她的语言,那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过程。
“那个……吕局长,”她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怕惊醒什么一样,“刚才在办公室……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别误会。”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意思,我只知道,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急于解释的恳切和一种害怕对方真的误会了的恐慌。
“我就是……就是觉得,太晚了,孤男寡女的,影响不好。”她找了一个很蹩脚,也很正确的理由。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些什么。
我听不清具体的内容,因为那个男人的声音总是那么沉稳,穿透力不强。
但我看到,随着电话那头的话语,妈妈那原本紧绷的、像要断掉一样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放松了下来。
她紧紧抿着的嘴唇,微微地张开了。她那双一直盯着地面、不敢抬起的眼睛,也慢慢地,抬了起来,看着面前那片空无一物的、黑暗的墙壁。
电话那头又说了一会儿。
妈妈只是“嗯”、“嗯”地应着,声音里的那种紧张和恐慌,正在一点点地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混杂着愧疚和某种如释重负的复杂情绪。
最后,我听到妈妈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我知道了,谢谢您。您也……早点休息。”
她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
妈妈还举着那个已经没有了声音的听筒,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看到,她慢慢地,把听筒放了回去。
然后,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台红色的、冰冷的电话机外壳。
那动作,像是在抚摸一件滚烫的、却又舍不得放手的烙铁。
过了很久,她才转过身,走进卫生间。
哗哗的水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我知道,她想洗掉的,不仅仅是身上的雨水,更是那份让她无所适从的唐突以及那份因为自己“坚守了底线”,却又仿佛误解了别人的、巨大的、无处安放的愧疚。
我用被子,死死地蒙住了自己的头。
那时候我还没明白。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有些拒绝,并不是结束,它恰恰是另一场更漫长、也更磨人的拉锯战的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