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灶王爷离明焚契(第2页)
空气里无端渗入一股阴寒,绝非夜深露重的自然凉意,也不是河风带来的水寒之气。
那是某种沉腐滞重,透着九幽忘川腥气的冷,丝丝缕缕,无声无息,却钻肌透骨,直侵神魂。
临清河面蒸腾的暖意水汽被这诡谲阴风一卷,顿时凝成灰白的寒雾,贴着河道无声无息地迅速蔓延开来,贪婪地吞噬着那些璀璨灯火的倒影。
两岸煌煌如昼的灯笼所散的华光,虽光彩未黯,却陡然间失却了所有温度,变得虚假起来,如同纸扎铺里精心糊制的冥器,森森然映照着一张张尚且茫然欢笑着的活人脸。
雾气浓郁粘稠得化不开,影影绰绰间,无数扭曲的身影从中浮出凝聚。它们踉跄而行,非走非飘,身形虚幻不定,衣衫褴褛如风中破败蛛网,面目大多模糊只剩空洞漆黑的轮廓,间或闪过一抹惨绿猩红的光。
断断续续发出的呜咽呻吟,汇成一片只有神识才能清晰感知这压得人胸口发闷,神魂悸动不安。
百鬼夜行!
张万昌心下骤沉,酆都鬼门关隘森严,律令如山,岂是儿戏?怎会在此等生人聚集,阳气鼎盛至极的上元佳夜,任由如此庞大怨气冲天的阴魂冲破界限,现身人间?
这绝非寻常泄露,倒像是某种骇人的决堤!
他倏然起身,长袍下摆无风自动。指诀疾掐,一缕内蕴光热的金红神火自指尖跃出,至阳至刚的气息如旭日初升,瞬间驱散了周身寒意,在他身体周围丈许之地布下一圈灼热而无形的屏障。
冲在最前的十几道鬼影收势不及,猛地撞上那炽热屏障,顿时发出无声却凄厉到足以撕裂魂魄的尖啸,虚幻的形体剧烈波动扭曲,消散去少许魂体,本能地惊恐畏缩,向后倒退。
但它们数量实在太多,密密麻麻地从浓雾中不断涌出,仿佛被后方更深沉庞大的阴寒怨气与某种无形却恐怖的力量推动驱策,盲目疯狂地持续冲击着这河畔唯一的光明与温暖之地。
张万昌面色冷凝如铁。他只能守,不能攻。灶君司掌人间灶火,福佑一家安康,亦有一份护佑生灵,不伤无辜魂魄之责。
这些阴魂纵然失控狂乱,冲撞生人界限,但其中大多亦是可怜之人,或因执念未消,或因机缘巧合,或因冤屈难申,才流落至此,未能步入轮回。
离明神火若彻底燃起,横扫一片,它们顷刻间便是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场,此举有干天和,非他所愿。
他沉下心神,试图将周身屏障缓缓向外扩大,只想将这些迷失狂乱的魂灵推离河畔,逼回它们该去的阴域暗道,再将那破损的界限悄然修补。
就在神力催动屏障向外扩张的紧要关头,一道熟悉惊惶到变调的喊声,竟刺破了重重鬼嚎与人间渐起的骚乱萌芽,直直传入他耳中,“先生!小心那边!危险!快躲开!”
是方才那求姻缘的青年!他竟去而复返!
大约是已走出一段距离,却见这河畔突生诡异浓密的白雾,感受到那钻心刺骨的骤降温度,又或许眼角余光隐约窥见了雾中那可怖扭曲的影绰,心生惧意,但念着这刚刚给予他慰藉希望的算卦先生安危,竟是热血上涌,逆着开始四散躲避的人流,想冲过来拉他一同逃开。
他满脸焦灼恐惧,眼睛瞪得很大,从侧翼不管不顾地直撞过来,正正冲向离明神火最为活跃激荡的屏障边缘。
张万昌心神全在操控神力与感知鬼魂异动之上,万万没想到会有生人如此鲁莽冲近,收束法力已全然不及。
那离明神火至纯至阳,护主御邪全凭本能,此刻感应到一股与阴魂截然不同的蓬勃阳气,虽非邪祟,不需攻击,却亦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烈引动激得反应过度,火焰本能地一涨一吐,一股灼热霸道的纯阳神念,脱离精细掌控,猛地扫了出去。
青年身形猛地一僵,前冲之势戛然而止,踉跄一步竟诡异地站定了,焦灼的脸上混着善意的表情瞬间凝固,变得一片空白。
他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呆滞地看向自己心口。那里并无焦痕,甚至衣物都完好无损,但他周身蓬勃鲜活的生机骤然衰减下去,血色急速从脸上褪尽,变得灰白如纸,瞳孔里的光采急速黯淡涣散,倒映着凡人肉眼本不可见的金红火焰和那张写满惊愕的神祇面孔。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耗尽了最后残存的所有气力,涣散的瞳孔穿过那层灼热扭曲的空气,落在张万昌瞬间失色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怨恨,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太多的痛苦,只有极深的茫然和一种近乎荒谬的虚幻感。嘴角微弱地扯动了一下,几不可闻的气息伴随着细微的血沫从苍白的唇间逸出。
“神仙,也会失手么?”话音彻底散入腥甜冰冷的阴风之中。
他身体一软,重重向后倒去,砸在眼下冰冷泥泞的河岸上,再无丝毫声息。
张万昌僵立原地,指尖跳跃的神火因主人心神的剧烈震荡而明灭不定,映得他只剩一片骇人苍白的脸上,比那地上的死人好不了多少。
死亡于他不过是幽冥簿册上一个名字的勾销,是轮回道中一道寻常淡漠的轨迹,从未如此刻般具象,冰冷,沉重,猝不及防,带着滚烫的讽刺和无法挽回的谬误,狠狠砸在他眼前,砸碎了他长久以来置身事外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