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第2页)
“明白了,是愚兄想得不周到。”于伯焘压低了声音,几乎咬着关洬的耳朵,“你如今已经走上正途,他的事情,我不该再来问你了。”
关洬突然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因为于伯焘话中的深意而感到喉咙干涩难言。人力车已经来了,陆归昀走回来,跟于伯焘又告了一次别。于伯焘已经坐上了车,身体探出来,把手指摁在了自己的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又笑着跟陆归昀招了招手,便去得远了。而关洬仍旧站在那里,恐惧、恼火和失落同时堵在胸口,让他动弹不得。陆归昀回过头,注意到了他的表情:“怎么了?”
“他知道。”关洬很久以后才喘着气似的,吐出了这几个字,然后又冷汗涔涔地想,“他们……其实一直都知道。”
陆归昀被他的脸色吓到:“知道什么?谁知道?”
但是关洬没有回答,他转过身,近乎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中。
于伯焘后来到底有没有信得过承倬甫,关洬不知道,但他一句“北京要撑不住了”果然应验。那年六月,内外交困的北洋政府倒台。此时关洬正在苏州乡下,陆归昀娘家的房子里,试图避开南京城里一轮又一轮的社交,好好地趁暑假备个课。很快,他就听说了承倬甫南下的消息。留在南京的关夫人给儿子去信,说他去家里拜访过。关夫人让他留个去信的地址,也好让关洬联络,结果竟然是“兰香饭店”——南京城里下九流落脚的便宜客栈。母亲在信中不无心疼地描述,“六哥儿落魄了”,一边敦促儿子,她把苏州乡下的地址给人家了,六哥儿要是写信来,能帮得上的地方一定要帮。
可是关洬左等右等,承倬甫始终没有给他写这封信。
日子一天天过去,关洬开始坐立难安,书读不进去,该备的课也是一团乱麻。古今中外大哲学家的名字都在他脑子里打成了一团浆糊,连陆归昀路过随便看一眼,都看到他将柏拉图和第欧根尼写反了。然后关洬又给于伯焘写信,曲曲折折地想问他有没有给承倬甫“安排”,信寄出去又后悔——如果于伯焘安排了,承倬甫怎么还会去住“兰香饭店”?好在他问得太曲折,于伯焘根本没明白他什么意思,一封回信写得驴唇不对马嘴,半点都没提到承倬甫。到最后,还是陆归昀不咸不淡地在晚饭桌上提起来,让他明天进苏州城里一趟。
关洬抬头:“做什么?”
陆归昀盛汤:“去车站,接个人。”
“谁?”
陆归昀不说话,慢悠悠地喝汤,有意急他。但关洬已经隐隐猜到了:“你……?”
“嗯。”陆归昀点点头,“我替你写了封信去兰香饭店,给他寄了张车票。”
关洬还跟她急起来:“你怎么……?”
陆归昀理直气壮地反问:“我怎么啦?”
“何必如此自作多情!他又没有……”
“他没有写信,你猜不到为什么吗?”陆归昀看着他,“你想帮他,但他也要面子,你也要面子,那你们要僵到什么时候去?”
“我才不想……”
但是陆归昀根本没让他说完:“若你今晚能够安安心心把康德那一章的教案写出来,我就信你不想帮他。”
于是关洬不说话了。陆归昀赢了一场辩论似的,眼角眉梢都是得意,一边站起来收拾碗碟,关洬憋了半晌,突然来了一句:“我一个教书匠,怎么帮他?”
承倬甫要的是政府里的关系,是门路,是他关洬没有的东西。
关洬赌气似的:“我看他根本不会来!”
陆归昀回过头,好笑地看着他:“那你就去杜三珍给我买糟鹅!”
关洬想,他不如直接去买糟鹅。
从南京来的火车本该五点就到,关洬等了一个多钟头,车始终没来。虽然车站的列车员说晚点是常有的事,但关洬心头总有股不舒服的感觉,像火烧一样从胸腔里灼他。然后他决定不再等了,一定是有什么问题,反正承倬甫今天是不会来了。于是他走出去,到阊门去给陆归昀买糟鹅。可是买完了,都准备要搭船回甪直了,又鬼使神差地重新往火车站去。天已经黑了,要是再耽搁,可能就没有船,那就要找汽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关洬就是想再去看一眼。火车果然已经到了,火车站人头攒动,上车的下车的都挤成一团。但关洬只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长椅上的身影。
关洬第一个想到的是,他确实是“落魄”了。
以前全北京都没几个人会穿西装的时候,承六爷却永远是一整套家伙事儿,再热的天也是三件套毫不马虎,马甲上还要挂精致的链子,胸口的口袋再别上珐琅的夹子。但如今坐在长椅上的人,就一件普普通通的藏青长褂子,脚边放了一只包,就没了。他应该是在等人,但等得并不着急,眼睛不往四处看,整个人凝得像一尊雕塑。他少年时意气飞扬的俊美沉下来了,变成一种质地生硬的东西,像玉。
关洬安静地站在离他几十米的地方,几次张口想唤一声,喉咙却像是堵住了。承倬甫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终于转过了头。然后他站了起来,关洬突然发现他瘦了好多。他想走过来,但中间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只能提着包,站在原地。
“适南。”他叫了他一声。火车却在这个时候发动起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关洬只看到他的嘴动,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他辨认出来,那是在叫自己。金属刮擦铁轨的声音震得他们没有一个人试图开口说话,于是他们只能这样看着彼此,直到火车带着他们分别的时光走远。人群终于散开了,承倬甫提起包,走到了关洬身边。
“来苏州的车晚点了……”他轻声解释。
关洬点点头:“我知道。”
“我以为你不来了。”
“我来了。”
承倬甫看着他,重复了一遍:“你来了。”
到这里似乎就无话可说了。关洬笑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笑,却又忍不住笑。承倬甫也勾起了唇角,视线下移,看到了他手里提的卤菜。于是关洬把菜提起来,问他:“吃不吃糟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