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第2页)
“你真傻。”她冷着脸吐出了三个字,然后就从毯子底下站了起来,转过身,把一只手伸给关洬,要拉他起来,“走,我们先去找个地方落脚。”
到美国的第二年,他们的日子渐渐开始好了一些。陆归昀不再去那个遥远的夜校学英语,转而进了一所女子大学读书。就是没什么长性,什么都想学一点,三个学期的时间换了两门专业,最后又同关洬讲,女子大学里的专业都是一些“适合女性从事”的学科,目的还是要她们回去相夫教子。她真正想学的是法律——可是别说女子大学,连普林斯顿都未开设法学院。关洬写信给远在费城的詹姆士,得了回音,说伊利诺伊州有一所法学院可以招收女子。关洬把信递给陆归昀的时候,她愣住了没接。
“你放我一个人,去伊利诺伊?”她轻声问了一遍,看着关洬的眼睛。
关洬把手收回来,笑了:“可没这么简单。詹姆士说了,你最好先读一个政治学,然后去参加司法考试……”
陆归昀打断他:“若我都能考过,你会让我一个人去吗?”
关洬停下来,想了一会儿才道:“我自然是有些不放心的。但你若能考上,是天大的本事,我肯定是支持的。”
“可那时你早已回去中国了,我不跟你回去,你如何向家里交代?”
关洬笑了:“就说感情破裂,和离了就是。你是去读书也好,另去嫁人也好,咱们又不是真夫妻,岂有我拘着你一辈子的道理?本来就是这样说好的,你忘啦?”
陆归昀目光深深地看着他,很久都没有说话。关洬唤了她一声,她也没应,转头从房间里出去了。可是刚走到外面,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跑回来紧紧地抱住了关洬。关洬被她吓了一跳,半天才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背:“怎么了?”
“没什么。”陆归昀放开他,眼里满是泪水,脸上却带着笑,“听起来就好难,我肯定考不过的。”
关洬道:“怎么这般丧气……”
“我就是随口一说。”陆归昀打断他,语气有了几分嗔怪,“你这样较真,以后我都不敢跟你开玩笑了。”
果然,她自此再不提要学法律的事情,继续在女子学院读文学,主攻西方古典。那时关洬的课业极为繁重,他一面还应国内报纸的约稿,要写许多文章,所以常常挑灯伏案,一写就是一整夜。有时体力不支,便靠在床上休息片刻,一边口述,一边由陆归昀转写。时间长了,关洬只需和陆归昀说上两三句主要的想法,她便知道关洬通篇会怎么写,不再需要他逐字逐句。到后来,关洬若是实在没有精力,就完全是由陆归昀代笔而作。有一天关洬便和她讲,其实她可以署自己的名。
“罢了吧!”陆归昀低头奋笔,理都不想理他,“你才华再高,这般写法,也注定是十篇俗物里才拣得出一篇勉强堪读,却为何篇篇都有人要看?还不是冲着你关适南的名头?换了我的名字啊,怕是登报都难!”
关洬一时无言,半晌才道:“那便写成你我二人合著。”
陆归昀的笔顿了顿,抬头看了他一眼:“当真?”
关洬二话不说,走过去拿了她手中的笔,在文章抬头处的“关适南”后面,一笔一划地写下了“陆归昀”三个字。然后才把笔还给她,从桌边取了自己的包,一句话也不说,昂着脑袋出门上课去了。陆归昀转着头去看他的背影,被他的自得弄得莫名其妙,可是等她再转回来,看到他写下的“陆归昀”三个字时,脸上还是没忍住浮出了一丝笑意。
他们在美国的第三年,北伐军自广州起兵,连夺长沙、武汉多地,几乎一夜之间就拿下了半壁江山。酝酿了数年之久的内战终于彻底爆发,关洬日日悬心于国内的局势,常与同在普林斯顿的中国人谈论,一群男人谈到激动处,就是拍桌子扯嗓子,恨不得立刻就回去亲自上战场。陆归昀不耐烦在家中接待这些男人,每次他们来,她就收拾打扮,自己出去寻乐子。关洬很快有个年轻英俊的白人青年时常送她回家。但他问起来,陆归昀就不说,只是提醒他:“咱们婚嫁自由,可是说好的!”
“是说好的……”关洬像只护崽的母鸡,关切地跟在她身后,“但你总要告诉我,他姓甚名谁,是什么人,可不可靠……”
然后话还没说,就险些被陆归昀关上的房门打一脸。关洬站在门外,欲言又止地想敲门。手刚抬起来,陆归昀的门又开了。
“他叫劳伦斯。”陆归昀语速奇快,只是提起他的名字,眼中都有一抹奇特的光彩,“是我的拉丁文老师,今年28岁,家中第三子,未婚,信耶稣。好了吧?还想知道什么?”
关洬的手便放下来,撑住了门框,看着她笑。陆归昀让他笑得脸色绯红,伸手去推他。关洬便故意皱眉,只道:“28岁,配你还是老了些。”
陆归昀的脸更红了:“去!”说着便关上了门。
关洬还是站在她房门口笑,突然毫无由来地想到,承倬甫今年也该28岁了,那笑容便像墨洇进水里,越来越淡薄,终究不见了。陆归昀能有新的爱人,他是高兴的,但是难免有一丝被抛下的失落,好像所有的人都在往前走,唯独他还停留在原地。
1926年,关洬取得普林斯顿的博士学位,因国内战事剧烈,暂时留美未归。次年,南方局势稍平,收到新成立的中央大学校长邀约,关洬立即辞去在美国所有工作,准备回国任教。出发之前,他去同劳伦斯正式见了一面,以陆归昀哥哥的身份,将她托付了出去。离开劳伦斯家的时候,陆归昀突然追了出来,远远地扑进他怀中,一边泪如雨下,一边却狠狠咬住了他的肩膀,不肯发出一点声音。关洬只能拍拍她的背,轻声安慰:“好了……不要哭。劳伦斯还看着呢。”
陆归昀仍是不肯放开他,咬着牙在他耳边问:“你为什么这么傻?你明明可以,明明……”
她说不下去。关洬听懂她话里的意思,突然更用力地抱紧她,然后又轻轻放开她,最终只道:“你下了这么大的赌注,我怎好让你输?”
陆归昀的脸上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关洬摘下了头上的帽子,向追出来的劳伦斯微微点头致意,然后转过身,离开了。
他的船从纽约出发,取道欧洲,再回上海,比来时漫长得多。东西都已经处理得差不多,走时只剩下两个皮箱,装的几乎都是书,重得很。有人拉扯了一下他的手肘时,关洬还以为是自己的皮箱碍到了人家的道,口中一边说着抱歉,一边让开道。但那双手顺势挽上了他的臂弯,女子的宽式帽檐下露出一双熟悉的眼睛。
“女士?”检票员伸手问她要证件。陆归昀只当没看见关洬的神情,递上了自己的文件,还是他们出发的时候关家替她办的那一份。检票员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关洬。
“关太太,”他把证件还给陆归昀,“关先生。”他作出邀请的姿势,“欢迎登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