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第2页)
长风卷着北境的沙尘,掠过荒原与山峦,一路向南,最终拂过了永州的城墙,漫入京城深处。
紫宸殿内正弥漫着凝滞压抑的低气压。百官垂首屏息,偌大的宫殿静得能听见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御座之上,萧景琰目光深沉,只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扶手。
一切的焦点都集中在裴霄雪身上。
他一身笔挺紫色朝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仿佛大病初愈,整个人透露出一股冷硬的质感。玉柄麈尾斜斜搭在臂弯,他条理清晰地禀奏着几桩政务,语速比往日更快,措辞精准却毫无温度,如同最锋利的刀刃,高效地切割着一切纷乱。
在处理完几项紧急军报和积攒的调度问题后,他话锋陡然一转。
“陛下,”裴相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臣要参劾漕运司郎中于途、京西仓监督使王焕,二人勾结地方,贪墨漕粮,倒卖军需,罪证确凿。”他并未提高声调,但每一个字都实实在在地砸在地上。
被点名的两名官员顿时面色惨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抖动:“陛下!臣冤枉!丞相!您……”
“证据确凿,录有口供,账册在此,有何可辩?”裴霄雪甚至没有侧头看他们一眼,直接截断了他们的哀嚎,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他微微眯了下眼,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他本就强硬的态度更添几分令人心悸的威压。
他没有直接下令,而是转向龙椅,微微躬身:“此等蠹虫,侵蚀国本,动摇军心,臣,请陛下圣裁。”
一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了皇帝身上。大殿内静得可怕,只能听到那两名官员粗重惊恐的喘息声。
皇帝沉默着,指尖在龙椅扶手上无意识地摩挲。冕旒下的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这短暂的寂静让空气几乎凝固。
良久,萧景琰才淡淡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准奏。来人,摘去顶戴,押送刑部候审。”
禁军侍卫立刻上前,利落地剥去两人的官服官帽,将那瘫软如泥的官员拖拽出去。求饶声和呜咽声迅速消失在殿外。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窒息。裴霄雪只淡淡瞥了二人一眼,并未再多说一个字。
这时,一名年轻官员出列,神情激愤,朗声道:“陛下!裴相明察秋毫,铲除奸佞,实乃国之幸事!臣以为,正当以此为契机,彻查漕运、仓廪积弊,整肃纲纪!”林逢春话语铿锵,一副热血忠臣的模样。
不少官员暗暗侧目,心下明了这林逢春是裴相一手提拔的人,此举不过是恰到好处的附和。
时戬站在队列中,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后背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裴相这连番动作,又快又狠,分明是在借机清洗、稳定局面,甚至可能……在警告某些人。近日朝堂上纷纷有人落马,其中甚至包括一位资历颇老的侍郎。这排除异己的手段,比丧子前还要更为铁血酷烈。时戬越发坚定了念头,必须紧紧依附裴相,绝不能有半分迟疑摇摆,甚至开始思忖该如何更进一步表忠。
龙椅上的帝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裴相劳苦功高。此事便依卿所奏,一应事宜,由你统筹办理。”
“臣领旨。”裴霄雪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朝会在一片更加压抑的气氛中走向尾声。
散朝的钟声余韵未绝,百官如潮水般退去。蓝逸正欲随人流离开,却被一名小太监悄无声息地拦下。
“蓝大人,留步。裴相请您偏殿一叙。”
蓝逸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颔首跟上。
偏殿内熏香淡淡,比之大殿少了些许肃杀,却更添几分莫测。裴霄雪已卸下朝会上那副冰冷面具,嘴角甚至噙着一丝极淡的、堪称温和的笑意。
“蓝大人,”他抬手示意蓝逸坐下,语气舒缓,“方才朝堂事杂,还未及细问。令妹蓝将军远在北境云州,一切可还顺利?那边塞苦寒,风沙又大,她年纪轻轻便独当一面,着实不易。”话语间满是长者对晚辈的关怀。
蓝逸微微欠身,答得谨慎却流畅:“有劳相爷挂心。舍妹虽年轻,却也知责任重大,近日家信中只报平安,说一切安好,正竭力熟悉防务,不敢有负皇恩与朝廷重托。”他将话题牢牢锁在军务本职。
裴霄雪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划过茶盏边缘,似是不经意地转换话题:“如今朝局纷繁,陛下与本相都望能革新积弊,强兵富民。然推行新政,总需得力之人。蓝大人身在兵部,精于实务,不知对近日漕运、刑狱几处人事变动,有何高见?”
这一问极为刁钻,答是与不是,都易被看作站队表态。
蓝逸背脊沁出薄汗,面上却仍诚恳而专注:“丞相过誉。下官才疏学浅,于兵部本职尚恐疏漏,实不敢妄议其他各部人事。唯有恪尽职守,尽力办好分内之事,方能不负圣恩、不负丞相期待。”他巧妙地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不通党争、只理实务的官员,避开立场之争。
裴霄静默注视他片刻,脸上笑意未减,眼神却愈发深沉,难以捉摸。
殿内一时安静,只隐约听见窗外风声。
良久,裴相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和:“蓝大人过谦了。尽忠职守,便是朝廷所需。好了,就不多耽误你办公了。”
“下官告退。”蓝逸起身行礼,每一步都走得沉稳。直至退出偏殿,步入宫道,被冷风一吹,他才惊觉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后背。
裴相最后那句“朝廷所需”,听起来像是嘉许,却更似一句深不可测的提醒。这京城权力场的云谲波诡,当真一步都错不得。蓝逸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宫墙,心中对远在北境的妹妹,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