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夏(第2页)
时莹当然知道弟弟在怕什么。时琛总以为父母的矛盾是突然爆发的,以为欺骗是在某个晴天霹雳的日子被揭穿的。可时莹知道,母亲的怀疑是日积月累的,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那些欲言又止的清晨,都是钝刀子割肉般的煎熬。
作为侯府嫡女,她比时琛更早感受到身不由己。父亲为笼络势力,稳固财权,曾经要将她许给江南闻家的公子。那段日子,她看着母亲夜夜垂泪,却也只能默默绣起嫁衣,想着嫁过去后要如何在商贾之家守住侯府千金的体面。
时莹早已做好嫁与一个走马斗鸡的纨绔子弟的准备,却没想到……
“其实……”药碗见底时,她突然开口,瓷碗落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你不必总担心会变成父亲那样。”
时琛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被看透的狼狈。
“你这么想,就证明你不会成为他。”时莹轻轻转着腕上的五色绳,“父亲说要与闻家结亲时,我也曾在妆台前,把胭脂盒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绳结上薄荷的清香随时莹的动作淡淡散开。她没有说下去,但时琛忽然明白了——时莹的“安之若命”,其实是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独自趟过了那条名为“不得不”的河。
二人同时沉默,唯有草木清香在房间里静静流淌。
暮色四合时,侯府的下人们三三两两聚在庭院里。没有主子们的参与,节过得简单却也热闹。几个男仆提着木桶,将隔夜静置的井水泼在青石板的低洼处,溅落的水光映着渐暗的天色,像一块块碎开的镜子。
几个下人的孩童攥着五色绳,挤在水坑边跃跃欲试。阮阮踮着脚尖,看着自己抛出的彩绳远远落在水洼中央,突然拍手笑起来:“这么扔果然好远!”她转头看向闻礼之,小脸兴奋得发红,“我的绳子沉得最快,灾星肯定第一个跑啦!”
闻礼之笑着点头,目光却不由瞥向回廊下——时琛不知何时来了,正抱臂靠在柱子上,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腕上也缠着五彩绳,赤色的部分最长,打了七道结,松松垮垮地垂着,似乎随时会散开。
“世子,该您掷彩绳了。”春桃小声提醒。
时琛“嗯”了一声,走到水坑边,随手一抛。绳子落进水里,溅起几滴水珠,连个响都没有。
“流火坠,灾星退——!”春桃立刻高声替他喊出口号,声音脆生生的,在庭院里荡开。周围的下人们偷偷交换眼神,有人憋着笑,有人摇头——小侯爷的脾气素来如此,过节也过的敷衍。
可闻礼之却注意到,时琛扔完绳子后,目光在水坑上停留了一瞬,像是真的在等什么被冲走。
夜风捎来街巷里的童谣声,孩童们清亮的嗓音远远近近地叠在一起:
“七月半,流火散,五色绳,沉水畔……”
阮阮仰着头往府墙外看:“外头肯定更热闹!”语气兴奋,又带着些惋惜意味。
闻礼之轻轻“嗯”了一声。他家破人亡,流落在外,本以为不会再有像以前那样谨遵节令习俗的机会。
可如今站在侯府的庭院里,听着不同于家乡的陌生童谣,看着侯府众人的笑脸,心里却莫名动容。无论如何,世界上总有人记得这些浸染岁月的古老仪式,相信一根彩绳便能系住平安,驱散灾厄。
烟火人间,节俗千般,说到底,不过是将平安康健、顺遂无忧的念想,细细揉进岁岁年年的仪式里。
天色渐晚,人群渐渐散了。阮阮困得直揉眼睛,被雅兰牵着回去睡觉。仆役们收拾着泼水的木桶,低声说笑。
闻礼之落在最后,目光不自觉地看向那个水坑——时琛的五彩绳半沉半浮,赤色的部分已经散开,像一缕褪色的血丝缠在水草上。
鬼使神差地,他弯腰捡了起来。
湿漉漉的绳子躺在掌心,沉甸甸的。他下意识用指腹摩挲绳结,七道赤痕深深浅浅,有些地方已经被磨损,完全看不出是新编的,倒像是被反复系紧又松开过许多次。
远处传来打更声,闻礼之猛地回神,攥紧绳子快步离开。
“……秋娘娘,踏月来,暑气消,谷满仓。”
童谣的尾音像一缕烟,飘进半开的窗棂。裴照临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单衣——梦里那首童谣还在耳边回荡,可窗外除了蟋蟀声,什么也没有。
他赤足走到窗前。夜风拂过脸颊,带着夏夜的凉意。抬头望去,东南天际那颗荧惑星亮得惊人,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更声遥遥传到驸马都尉府,三更天了。裴照临轻轻合上窗,将星光、童谣和未散的梦魇都关在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