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局(第1页)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棋枰上,黑白子交错,局势胶着,难分胜负。
萧景琰执黑子,沉吟片刻,并未落子,而是抬眼看向对面:“近日身子可大好了?丧子之痛锥心刺骨,朕知你心中苦楚。还需节哀,保重自身。”
裴霄雪一身素白常服,面上稍欠三分血色,闻言微微欠身:“劳陛下挂心,臣已无大碍。”他指尖摩挲着一枚白子,声音平稳无波,转而问道,“公主殿下情绪可稍安稳些了?”
萧景琰落下一子,叹道:“哭是哭累了,如今安静了些,只是不爱见人。”
他顿了顿,目光描摹裴霄雪瘦削的侧脸:“说到底,为人父母者,这等痛楚,实在是……”
“为人父母”四个字所表露出的亲近态度让裴霄雪有瞬间的怔忡,指间的棋子险些滑落。他迅速收敛心神:“陛下慈心。”
棋局继续。萧景琰又下一子,状似随意地说:“朝局能迅速稳定,丞相自然功不可没。只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平衡之道,你素来做得很好。静臣,朕一向信重你。”
裴霄雪执子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随即稳稳落下。“陛下教诲,臣谨记。”他呼出一口浊气,“只是……沉疴已久,非猛药难以根治。臣所为,皆为陛下江山永固。”
萧景琰不再就此多言,转而将话题引向其他政务。两人一边落子,一边讨论着具体事宜,哪些环节还需加强,哪些位置的官员或许不堪其任应尽早替换。气氛看似恢复了君臣奏对的常态。
一字落下,裴霄雪声音平和地引入话题:“陛下,户部侍郎林逢春,虽年纪尚轻,却在钱粮核算等实务上颇显章法。心思细腻,忠正可嘉,是值得栽培的好苗子。”
萧景琰点了点头:“朕有印象。条理清晰,是个有锐气的好孩子。”他随即微微一顿,品出言下之意,目光从棋局移向裴相,语气也淡了些,“只是户部眼下并无缺额,提拔之事,时机再议。”
这话已是婉拒。裴霄雪闻言,执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他并未立刻言语,也不再看向棋盘,而是缓缓抬眸,目光沉静地望向对面的帝王。整个御书房的空气骤然凝滞,仿佛连烛火跳跃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萧景琰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和笑意淡去,下颌绷紧,声音沉了下去:“丞相。”
裴霄雪即刻垂首:“臣僭越,请陛下恕罪。”请罪的话出口流畅,然而弥漫在两人之间的那种紧绷感却并未因此而消散半分,反而更加清晰。
二人无声僵持。
裴霄雪眼神微动,正试图开口,打破这片死寂。恰在此刻,萧景琰忽然毫无征兆地抬手,拂灭了棋案旁最近的那盏莲花烛台。
光明骤熄,一片昏暗。唯有远处墙壁上的几盏壁灯投下微弱模糊的光晕。
这突如其来的昏暗让裴霄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他下意识地眯了下眼,视线似乎努力想聚焦于皇帝的方向,流露出一种极细微的、近乎茫然的挣扎。
“……静臣,”昏暗中,萧景琰的声音响起。
“你看不清了。”他笃定道,不带任何疑问,语气复杂难辨。
静默在黑暗中蔓延。
片刻后,裴霄雪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臣,”
温暖的光亮再次驱散黑暗,萧景琰伸手点亮了那盏烛灯。他的语气缓和下来:“既如此,更该好生休养。朝务虽重,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裴霄雪缓缓起身,并未接休养的话头。他整理了一下衣袍,目光扫过棋盘上未尽的残局,忽然说了一句看似全然不相干的话:“陛下,棋局如朝局,臣以为,有时候……越是摇摆不定的棋子,越该早些舍弃。”
说罢,他不再多看那棋盘一眼,后退一步,向着萧景琰深深一揖:“臣,告退。”
萧景琰没有出声,只是看着那道略显单薄却依旧挺得笔直的背影,一步一步退出御书房,消失在门外廊下的阴影里。
门轻声合拢。
萧景琰独自坐在棋案前,目光落在那些交错的黑白子上。手中的黑子被他无意识地攥紧,心中那些模糊的不安和失控感骤然升腾。
永宁候府,下人耳房。
阮阮正趴在一个粗糙的小木案几上,案上堆放着些针线杂物,被她小心地拨开到一边,腾出一小块干净地方。
她握笔的姿势还有些笨拙,身子几乎伏在案上,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嘴角不自觉地翘起,甚至低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嘎吱——”
木门忽然被推开,阮阮吓了一跳,像受惊的兔子般慌忙想把信纸藏起来。
进来的是闻礼之。他是回来取一件略厚的外套,也被阮阮这慌里慌张的模样弄得一愣,随即失笑,一边向里走一边问道:“做什么呢?怎么躲躲藏藏的?”
阮阮见是他,松了口气,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没、没什么……就是在给家里写信……”她下意识想把信纸团起来。
闻礼之从简易的衣柜里拿出外套,闻言打趣道:“写信是好事啊,有什么好藏的?是我们阮阮在给谁写悄悄话?”
“才不是呢!”阮阮嘟囔道,“是……字写得太丑了,我总是练不好。好不容易才学会些,怕写出来叫人笑话……”她越说声音越小,脑袋也耷拉下去。
闻礼之想起刚入侯府那段时日,自己教一些同样命苦的丫鬟小厮们认字写字,阮阮进度虽慢,却十分刻苦。他心下微软,走过去温声道:“提笔便是好事,何惧人笑?拿来我瞧瞧,或许能帮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