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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生(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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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前,相府书房。

窗外的嘈杂声似远似近——公主撕心裂肺的哭喊、侍女惊慌的奔跑、侍卫沉重的脚步声,以及那一声突兀的“相爷晕倒了!”所引发的更大混乱。

这一切都无法分散闻礼之的半分心神。

他的指尖飞快地掠过书架上一排排线装书脊,目光锐利,扫过案几的每一个抽屉暗榫,甚至仔细摸索过多宝格上那些看似寻常的玉器摆件。他这一双手,曾经抚摸过江南商行最名贵的木器,拆解过无数精巧绝伦的家具机关,对富贵人家藏匿秘密的习惯了然于胸。

可这一次,他的经验似乎失效了。丞相的书房,乍看之下竟有种过分的“坦荡”,除了堆积如山的公文,竟寻不到一丝异常痕迹。没有松动的砖石,没有异常的旋钮,书架沉重得仿佛与墙壁生为一体。

时间在指尖一分一秒流逝,窗外的混乱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有向这边蔓延的趋势。焦灼自闻礼之心底窜起,灼烧着他的冷静。他咬了咬牙,压下心底的紧迫感。

就在他指尖再次拂过书架边缘,几乎要放弃另寻他法时,门外廊下的声响陡然放大、逼近!

杂沓的脚步声、急促的吩咐声、沉重的喘息声混作一团——分明是有人正扶着晕厥的裴相,要经过书房门外,送往内室!

闻礼之心脏猛地一缩。电光石火间,他目光疾扫,身体已本能地做出反应——猛地侧身缩进书架与墙壁间的狭窄阴影,下意识抬手,想抓住什么稳住身形。

慌乱中,他的手肘重重撞上了书架侧面的雕花装饰——那是一只镶嵌在木料中的、不起眼的青铜螭首。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传来,取而代之的,是身侧传来一声极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咔哒”声。

闻礼之浑身僵住,屏息凝神。

身旁那严丝合缝的书架侧面,竟悄无声息滑开一道窄缝,刚可容一人进入,透出幽深光线与阴冷空气。

门外人声喧杂,近在咫尺。

门内,闻礼之盯着那突然出现的秘密入口,瞳孔骤缩。

他屏住呼吸,侧身挤入密室,反手轻轻将暗门推回原位,只留下一丝不易察觉的缝隙以供观察和听觉。

密室内一片漆黑,空气凝滞,弥漫着陈年纸张和灰尘的味道。闻礼之小心翼翼地吹亮火折子,微弱的火苗勉强照亮方寸之地,映出四周高耸直至顶棚的架格,上面堆满了各式卷宗和匣盒。

他找到壁上一盏固定的油灯,将其点燃。昏黄的光晕逐渐扩散开来,终于将这座秘密档案库的全貌展现眼前——无数文书册簿如同沉默的巨兽,层层叠叠,将他包围。

闻礼之随手拿起最近的一本册子翻开,指尖立刻沾上了薄灰。只扫了几眼,他的心跳便漏了一拍——这竟是数年前一桩已被压下、牵扯数位朝臣的水利贪墨案的详细账目与往来密信,其中利益输送之巨、牵扯人员之广,令人咋舌。他又迅速翻看其他几卷,无一不是足以在朝堂掀起滔天巨浪的隐秘。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他知道自己窥见了裴相权力冰山之下最黑暗的根基。

强压下心惊肉跳的感觉,闻礼之开始快速翻找。终于,在一个标注着“盐铁疏议”的木匣中,他抽出了那叠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点燃的纸张。

手书的边角微微泛黄,上面字迹隽秀,是裴相字迹:“……清流之势虽暂挫,然国库犹虚,边饷吃紧。当择一肥硕商贾,以重罪查没,以此立威……”

回信的笔迹苍劲凌厉,闻礼之眉头狠狠一跳——这字迹,他再熟悉不过。时戬的信上写道:“丞相明鉴。江南闻氏,树大招风,尤以盐、茶、丝路为甚。其盐引往来频繁,账目错综,若言其借官船夹带私盐,暗通边关以铁器牟利,甚易取信于人……”

纸页翻动间,一份轻薄文书飘落在地。闻礼之颤抖着捡起。这纸质不同寻常,应是副本,上面盖着一个不同寻常的朱印,旁有细小批注:“永宁侯府特准,验印即放,毋需细查。”——这正是那批栽赃的“私盐铁”能顺利通关的关键!

而最早的一封密信,日期竟可追溯到今上登基之初,内容虽隐晦,却已提及“闻氏坐大,尾大不掉,他日或需修剪”之语。

闻礼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纸张从指间滑落,簇簇地散落在积灰的矮案上,他却恍若未觉,他只是僵直地站着,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被冻结,又在下一刻被点燃,冰火交煎,带来一阵剧烈的生理性恶心。

这不是简单的构陷。

而是一场持续数年、由当朝丞相亲手布局、永宁侯时戬以职权促成、多方势力牵扯其中的……精心阴谋。

父亲勤勉经营的身影、族人被带走时绝望的眼神、自己被烙上奴印时的屈辱……所有画面在这一刻都有了清晰而残酷的注脚。恨意似岩浆在血管里奔腾,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

他猛地弯腰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眼眶被逼得通红。

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了几乎崩溃的情绪。闻礼之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蹲下身,颤抖着却异常仔细地将散落的纸张一一拾起,按照记忆中的顺序放回木匣,归还原位。又仔细检查了地面,抹去自己留下的痕迹,熄灭了油灯。

离开相府的过程一片模糊,他几乎是凭借本能避开了人群,精神恍惚,脚步虚浮。阳光照身,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记忆的潮水倏然退去,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密信纸张冰冷粗糙的触感。闻礼之猛地回神,发现自己仍站在侯府的书架前,窗外已是次日天光。

时戬负手走在通往书房的回廊上。这几日心中那点关于闻礼之的不安,非但没有随着驸马丧仪的结束而平息,反因那西角门的鬼祟身影、不合常理的调职,以及一种久经风浪养成的、对潜在威胁的本能直觉,而愈发清晰。

他并未想好要具体问什么,或许只是去看一眼,看看这个能让时琛另眼相看、又似乎暗藏不安分的罪奴,究竟是何等模样,此刻又在做些什么。

行至院门,他并未立刻进去,而是驻足片刻,目光扫过院内。几个杂役正低头洒扫,一切看似如常。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半开的房门内,那个正背对着门口,费力地将一摞厚重典籍搬上高架的年轻身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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