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阔一(第2页)
谢攸此刻很想抓个人问问:怎会如此?
这世上还有第二个只是囫囵睡了一觉,醒来就丢了大半记忆的人吗?
天地良心。
他全然不知自己做过什么事,又曾与谁交谈。上一段完整的记忆还停留在离家,一个烟雨霏霏的日子,他孤身上山,周遭挂满潮湿竹叶的清苦气。
再睁眼时,竟已寒来暑往,霜华初肃,不知过了多少个春秋。
岂有此理!
山上入冬更早些,谢攸在一场落雪里睁开了眼。
他真是被生生疼醒的。这具身子不知生了什么邪病,五脏六腑都恍若被冰锥凿过,痛不欲生,连骨缝里都渗着霜气。
好在屋子虽大,炭火倒是烧得很暖和。他倒抽了几口冷气后,不过几个来回便熟稔地放缓了呼吸,安安静静地垂着眼,将体内钻心剜骨的痛楚在肺腑间滚过整周,再细细密密地吐出去,等来新的一遭。不多时,竟也习惯了。
峰顶的黄昏只有须臾,雪里的竹林被染上一层薄寒的光。谢攸望了眼天色,拿起面具和伞,径直就往山下去。
总得打听下发生了什么事才好。
谁知进了茶馆,竟听见这样一出荒唐戏。
体内的痛还在隐隐作祟。他换了个姿势,伞面上的水顺着竹骨倾泻而下,在脚边积成一小滩水洼,映出他模糊的影子。眉间仍是紧蹙着的。
那大嗓门的话,大约是道听途说来的,几分真几分假尚且不知,可书院案的内情,确非空穴来风,谢攸心里最是清楚。
茫然与心悸铺天盖地袭来,他抿了抿唇。
。
昭宁二年的春,来得极晚。春闱放榜那日,雪下得纷纷扬扬,红帖刚上墙面,就被漫天的飞絮裹住,浸得透亮,像血中的胭脂。
榜上三百多个贡生,都住在西市的鹤鸣书院里,等候殿试。
谁曾想,一夜风雪未停,前日里还在榜上鲜活的人,第二天便全成了尸首,死状惨烈,个个嘴角凝着紫血。
他们被人下了剧毒。那毒发作得又快又烈,连挣扎的痕迹都没留下。
此讯一出,朝野震怒,连查数月,最后株连了一大批人,血流成河。
可十五年后,谢攸却说,当年处决得不对。这毒,是他制的,也是他亲手下的。
难怪茶馆里的人提起“谢攸”二字讳莫如深。恐怕如今世人都恨不得将他从废墟下拉出来鞭一通尸,再挫骨扬灰,才能解心中之愤。
可当年为什么要下此狠手,谢攸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日后,他离开谢家,一路向北,直到上了山。
他给这座山取名“观心”。山雾漫上来时,会把京城遮得严严实实的,也把那些红的血、白的雪、哭的喊的,吵嚷的喧闹的,都隔在了雾外,一干二净。
。
雨在昏暗的天色里落得愈大,竹伞边缘的水珠串成帘,接二连三落在青石板上。
谢攸正出神地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混着粗重的喘息,将他的思绪扯回这一片雨幕里。
“灵、灵仙人,您且留步——”
是茶馆老板。他鬓角的发丝被打湿了,手背胡乱抹了把脸,却把水蹭得到处都是,平添几分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