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煮鹤铛一(第1页)
万山无声,缓缓向天幕展开的地平线上,波涛缄默地凝固成起伏的曲线,峰峦间,一只大鸟极难听地啸月而去。史樵勒住缰绳的手几乎颤抖,半晌过去,还是没回头,他上下嘴皮一打,紧绷的嘴角破出一道难看的裂纹。
“你怎么发现的?靠玄武骨?”
“何必。”陆洄笑了出来,“要是蠢得要叩天才能拿主意,我也不用吊着这口气了。这么简单的事,想想都明白了,何至‘发现’?”
他素白的脸上一丝牵动都没有,萧璁心惊胆战地看着,甚至参不透陆洄的任何思绪,只僵硬地维持着那个环抱的姿势,仿佛怀中是一只装着毒蛇的瓷瓶。
“史重海,你旁的都好,就是事事求全,装得太过可信,反倒过犹不及。一边是我的旧部,和我有些私交,一边不惜搭好几条人命救我出府,现在又巴巴地一路追到京郊,要是换个人来,不信你都要怀疑自己良心有缺了。”
“可你有一点说的没错,皇帝表面端方持重,实际多疑得很。依他的脾气,王府劫人一事败露后,你怎么还能好端端地在外头流窜这么多天?再有,我这小仆虽然忠心,毕竟浅薄鄙陋,出京的队伍筛查严苛,怎么就让他顺顺利利地混进来了,又恰巧能在惊马后被你捡着?”
“原来从这开始就让你起疑了。说起多疑,殿下也不遑多让。”史樵的语气已经渐渐平静下来,马车依然嗒嗒地朝望山走。
许久之后,他开口道:“我不想这样,可是……算了,多说无益。陆泊明,今天这件事是我身不由己,无以谢罪。”
“大约不只。”陆洄有些迷离地眯起眼睛,吐息轻柔:
“七天前王府那出‘舍身就义’的好戏,本来也是皇帝叫你安排的吧?”
“!”
好像听见毒蛇吐信一般,萧璁瞳孔骤缩,过了几息,才缓缓低头去找陆洄的眼神。
白日在山林里,他选择相信史樵,对方苦口婆心的做派倒在其次,主要还是因为史樵为了救人出过手,虽没成功,毕竟还算忠心耿耿。
可要是这一切从头都是皇帝安排的……
“如果那天晚上我真被那姑娘带走了,出府之后,立刻就会被你送往燕川行宫,和现在一样。”
“是。”史樵麻木道,“如果你没听她的,暗线马上会出手杀人,再从里到外折辱你一遍。这样下来,正常人基本都会相信我是真心的,在今天那样的险境下也多半会跟我走。”
“怪不得你宁可用迷香。”陆洄讥讽地笑了一下,语气依旧虚浮:“可惜本王也不是什么好人。”
“是了,幸好你还不愧是陆泊明。”史樵自嘲地一咧嘴,“皇帝用计一环套一环,你要是早有预料,我心里也好过些了。只是……”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最后声音弱下去。
“……只是可惜那些丫头了。”
陆洄闭上眼睛,没接他的话。薄薄的眼皮遮过那两点冰凉的光,病气立刻盖过一切锋利容色,几乎显得有些脆弱,仿佛风一吹就碎落一地的琉璃,让抱着他的萧璁连大气也不敢出。
半晌,他说:“那就遂陛下的意,去一趟燕川行宫吧。”
*
望山之上有天然汤泉,行宫引水入园,辅以亭台幽林,最宜修身养性。宫中有泉水三眼,水温不一,四季恒常。乾平帝退位前几年吃丹丸伤了身,最喜“澡雪”一泉,不论冬夏都泡在寒潭一样的冰水池子里,也算毅力惊人。
陆洄年轻时曾和今上一同来燕川行宫侍奉,他泡不惯冷泉,还是喜欢舒舒服服地浸在热水中。那时候他和陆昭亲密无间,不必去看乾平帝那张老脸的时候常两人同游,坐在水汽氤氲的四面轩中下棋。
陆昭比他年幼六岁,天资倒也聪颖,偶有胜局,便气势汹汹要罚酒,从不觉正中他的下怀。现在回想,那正是他最可笑的年纪,苦大仇深得有点招笑,细想又什么也想不起来,好像是一片隔着水雾的空白,只有触及零碎的声色,才能偶尔回想起些生动的片段。
陆洄的双眼被布带蒙着,耳畔听见水流涓滴之声,连同云雾后袅袅的琴音和歌声,似乎也是熟悉的乐师和歌女作的。
一如当年。
水汽从鼻梁下渗上来,蒸得他眉目潮湿,几个手指柔软的下人上来更衣。他胸口一碰就疼,直到剩下最后一层里衣,陆洄随便打开身前的一只手:“下去。”
身后另一个下人小心翼翼地说:“殿下……”
“要么把这玩意解开,要么去把陛下叫来,听得懂人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