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暗夜窃璇机(第1页)
逃离仁寿里那令人窒息的小院后,江砚舟和苏云岫并未立刻返回相对安全的法租界边缘阁楼,而是如同两道被风吹散的灰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深处、更错综复杂的蛛网般巷弄之中。
江砚舟的脚步迅捷而精准,他对这片被战争和贫困反复碾压的区域似乎有着惊人的熟悉,总能在那看似死路的断墙残垣或堆积如山的垃圾后面,找到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苏云岫紧紧跟随着他沉默而挺拔的背影,努力调整着因高度紧张和剧烈运动而有些紊乱的呼吸。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却吹不散她心头那团因最后那声莫名异响而升起的、冰冷的不安疑云。阿四瘫软失禁的丑态、煤油灯碎裂瞬间腾起的火焰、江砚舟如鬼魅般出现时冰冷的枪口……这些画面如同沸腾的熔岩,在她脑海中翻滚不息。
在一处散发着浓重霉烂木头气味的、早已废弃的木材厂棚户阴影里,江砚舟终于停下了脚步。这里堆满了腐朽的原木和破旧的锯末,形成了一个相对隐蔽的死角。远处街口路灯的光线微弱地漫射过来,勉强勾勒出他冷硬的面部轮廓。
“刚才……”苏云岫喘匀了气,忍不住压低声音开口,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外面那声响……”
“听到了。”江砚舟打断她,声音低沉得几乎融入夜色,“不像意外。”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来路的方向,侧耳倾听了片刻,确认只有风声和远处野狗的零星吠叫,才稍稍收回视线,落在她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可能是野猫野狗,也可能是……冲我们来的。”
最后几个字,他说的极轻,却像重锤砸在苏云岫心上。冲他们来的?难道行踪暴露了?是那个滑不溜手的金老拐出了问题?还是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请君入瓮的陷阱?
“那……阿四……”苏云岫的心猛地揪紧。
“暂时应该无碍。”江砚舟冷静地分析,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计算的光芒,“如果是陷阱,不会只弄出一点声响就打草惊蛇。更大的可能,是另一拨也在暗中盯着赵启明这条线的人,或者……是警备司令部内部其他势力的眼线。金圆券一出,牛鬼蛇神都浮出来了,都想趁乱捞一把。”他的分析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将最坏的可能性赤裸裸地剖开,却又奇异地给人一种稳住阵脚的力量。
“我们现在怎么办?”苏云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摒弃那些无用的恐慌。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脚下随时可能崩塌。
“计划不变。”江砚舟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情报已经拿到,虽然不全,但足够我们拼凑出行动框架。机会只有一次,必须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动手。”他看了一眼苏云岫,“你记住多少?”
苏云岫立刻在脑中飞速复盘刚才从阿四那里榨取的信息,结合之前钱益民和程岩的侦察结果:“警备司令部主楼,三层东侧,赵副司令办公室。夜间巡逻队九点后每半小时一趟,路线固定。办公室门锁是常见弹子锁。保险柜……铁灰色,老式,具体型号不明,阿四说不清,但提到‘很沉,有个大转盘’。”
“转盘……”江砚舟沉吟片刻,“可能是老式的机械转盘式保险柜,这种柜子结构相对陈旧,但对技术的要求更高,需要极好的听力和手感。钱老教的那些基础撬锁技巧,对付这种柜子,恐怕……”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难度极大。
苏云岫的心沉了下去。但她立刻想起钱益民演示时那双稳定得可怕的手和那些玄奥的窍门,以及那句“靠悟性和临场发挥”。她用力抿了抿唇:“我可以试试。实在不行……”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帆布包,里面除了工具和手枪,还有一小块钱益民给的、据说能暂时干扰简单电磁锁的古怪磁石,以及几根特制的、极其坚韧纤细的金属丝。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暴力。”江砚舟立刻看穿了她的想法,“响声太大,立刻会惊动巡逻队。我们的目标是无声无息地进去,拿到东西,再无声无息地离开。”他顿了顿,目光深沉地看着她,“记住,你的首要任务是观察和确认,开锁是其次。如果事不可为,立刻放弃,保全自己,撤离优先。”
“明白。”苏云岫重重点头。她知道这不是逞能的时候。
“走,先去和程岩汇合。”江砚舟不再多言,身形一动,再次融入阴影之中。
与程岩的汇合点约定在苏州河畔一个废弃的货运码头仓库。那里堆满了生锈的集装箱和废弃的龙门吊,视野开阔,易于发现跟踪,也便于随时从水路或陆路撤离。
当他们悄无声息地抵达时,程岩和两名精干的队员已经在那里等候。程岩显得有些不耐烦,正焦躁地踱步,看到他们出现,立刻迎了上来,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火气:“怎么这么久?得手了?刚才宝山路那边好像有点不对劲,一队警察突然过去转了一圈,妈的,吓老子一跳!”
“遇到点意外。”江砚舟言简意赅,并未详细解释,“情况有变,行动提前,就在今晚。”
“今晚?!”程岩吃了一惊,眉头拧紧,“这么快?里面情况摸透了?装备……”
“基本清楚。装备路上再说。”江砚舟打断他,目光扫过程岩和他身后的两名队员,“都准备好了?”
“家伙都带着呢!”程岩拍了拍腰间,又指了指旁边一个不起眼的麻袋,“绳子、钩子、备用的家伙,还有两套‘狗皮’(指伪装的军警制服),都是从老渠道弄来的,应该没问题。”
“好。”江砚舟点头,“行动计划调整。程岩,你带一个人,负责在外围制造一点‘小麻烦’,引开九点半那班巡逻队的注意力,地点在西侧车库附近,动静不要太大,但要足够让他们停留检查几分钟。得手后,立刻撤离到二号接应点。”
“声东击西?明白!”程岩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这种任务他最喜欢。
“另一个人,”江砚舟看向另一名沉默寡言、眼神锐利的队员,“你留在码头,看守船只,确保退路畅通。看到信号,或者听到司令部方向传来连续枪声,立刻发船,不必等我们。”
那队员重重点头,没有多余的话。
“云岫,你跟我进去。”江砚舟最后看向苏云岫,眼神凝重,“记住路线和时间,我们只有不到二十分钟的窗口期。”
分工明确,时间紧迫。众人不再多言,立刻开始最后准备。程岩和那名队员熟练地检查着武器和□□。江砚舟则和苏云岫再次核对了一遍司令部大楼的草图------这是沈曼笙凭借记忆和有限资料匆匆绘制的,并不精确,但大致方位和楼层布局应该无误。
苏云岫将工具再次清点一遍,特别是那几根细金属丝和听音用的简陋铜制听筒。她反复回忆着钱益民教导的手感和发力方式,试图将那玄之又玄的“技巧”刻进肌肉记忆里。
晚九点整,夜色已浓如墨锭。苏州河水在黑夜里无声流淌,反射着对岸零星昏暗的灯火,像一条巨大的、蠕动着的黑色疤痕。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的腥气和工业废料的酸味。
“行动。”江砚舟低声下令,声音冰冷如铁。
两拨人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射向不同的方向。程岩带着一名队员,如同暗夜里的狸猫,迅速消失在通往警备司令部西侧车库的复杂街巷中。江砚舟和苏云岫则借着夜色和建筑物的阴影,向着那座如同巨兽般蛰伏的司令部主楼潜行而去。
越靠近司令部,气氛越发肃杀。高墙电网,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冰冷的巨眼,缓慢而规律地扫过空旷的地面和高墙内外。巡逻队的皮靴声清晰地传来,节奏整齐,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力。金圆券改革带来的混乱似乎并未直接影响这里的森严戒备,反而因为近期风声鹤唳,岗哨和巡逻的密度明显增加了。
江砚舟对巡逻队的间隔和探照灯的规律了如指掌,总能精准地找到视线和巡逻的死角。他如同暗夜的幽灵,带着苏云岫在一道道阴影中穿梭、停顿、突进。苏云岫全力跟上,精神绷紧到极致,每一个感官都放大到极限,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有两次,探照灯的光柱几乎是贴着他们的后背扫过,冰冷的光线掠过藏身的矮墙,让他们屏息凝神,一动不动,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光斑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