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第1页)
断龙涧,深处岩洞。
刺骨的寒风如同厉鬼的哭嚎,从狭窄的缝隙中疯狂灌入,卷起地上的冰渣和尘土。篝火被压得只剩下一簇微弱的幽蓝火苗,在冰冷的岩石间艰难跳跃,映照着几张比岩石更冰冷沉重的脸。
姜昭在得到妹妹平安的消息后,终归是放不下这支穷途末路的抵抗军队伍,重新回到了这里。此刻,她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左臂的伤处裹着厚厚的、被反复使用而显得污浊的布条,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隐痛。她的脸色在火光下呈现出一种失血的青白,嘴唇干裂起皮,但那双眼睛,曾经淬火寒星般明亮锐利的眼睛,此刻却沉淀着一种近乎死寂的疲惫和……一种洞穿一切的清醒。
牧池坐在她对面的草堆上,肩背那道斜贯的狰狞伤口被粗陋地包扎着,渗出的血迹在深色衣料上晕开一片暗红。他脸色灰败,嘴唇紧抿成一条凌厉的直线,眼底燃烧着不甘的火焰和重伤未愈的虚弱交织成的复杂阴鸷。顾北丞沉默地坐在一旁,整个人像一尊蒙尘的石像,只有偶尔看向姜昭和牧池时,眼中才掠过深重的痛楚。
岩洞里弥漫着绝望的气息,比洞外的风雪更冷。小竹歪在草席上,旁边散落着几株早已枯萎的草药。咳嗽声时不时从角落里传来,几个士兵的风寒已转为肺痨,每一次撕心裂肺的咳嗽都似耗尽了残存的生命力,咳出的帕子上带着刺目的血丝。
死寂。只有风声、咳嗽声和篝火将熄的噼啪声。
“咳……咳咳……”又是一阵猛烈的呛咳,一个士兵身体佝偻得像一只风干的虾米。旁边一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年轻同伴慌忙上前,用破碗给他喂了点雪水,动作间带着一种麻木的绝望。
姜昭的目光缓缓扫过洞内每一个蜷缩的身影。那些曾经跟随她、信任她、高呼复国口号的士兵,如今一个个形容枯槁,眼神空洞,在饥饿、寒冷和伤病的折磨下,连愤怒的力气都已耗尽。他们像一群被困在绝境的野兽,只剩下本能的喘息和对死亡的恐惧。
她的目光最终落回牧池脸上。那张曾经意气风发、光芒万丈的脸,此刻写满了困兽般的挣扎。
“牧池。”姜昭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洞内的死寂,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子。
牧池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她,带着一种受伤野兽般的警惕。顾北丞也抬起了头,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惊疑。
“我们……撑不下去了。”姜昭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认清现实后的冰冷陈述。“断粮三日,仅靠雪水吊命。伤药……彻底没了。剩下的将士……”她看了一眼几个咳得蜷缩成一团的身影,声音哽了一下,“可能都撑不过今晚。还有十七个兄弟在发烧,三个伤口化脓,明日……还能有几个睁眼?”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砸在牧池心头。他握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肩背的伤口因用力而崩裂,渗出更多的血,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瞪着姜昭,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出动摇或怯懦。
“撑不下去又如何?!”牧池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被逼到绝境的狂怒,“故土沦丧,血仇未报!难道要我们向纪崇州摇尾乞怜?!我牧池宁死不降!”
“宁死不降?”姜昭重复了一遍,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近乎嘲讽的弧度。她微微侧身,指向角落里那个给曲婷喂水的年轻士兵,指向他空洞麻木的眼神,“你看看他!还有他们!”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沉痛的质问,“他们也想宁死不降吗?!他们也想壮烈殉国吗?可他们现在连‘死’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他们只想活下去!像个人一样,吃顿饱饭,睡个暖觉,不用听着风声就怕追兵杀到,不用看着同伴一个个咳血冻毙在眼前!”
她的声音在冰冷的岩洞里回荡,带着一种撕裂人心的力量。那个被指着的年轻士兵身体猛地一颤,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是恐惧,是茫然,还有……一丝被戳破伪装后赤裸裸的求生欲。他下意识地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
牧池被这质问钉在原地,狂怒的眼神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环顾四周,那些麻木、绝望、濒死的面孔,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向他心中那面名为复国和气节的旗帜。
“牧将军,”顾北丞的声音沙哑地响起,带着巨大的疲惫和沉痛,他仅剩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断臂的布条,“弟兄们……真的……撑不住了。昨夜……又有两个……冻死了。”他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在死寂的岩洞里显得格外清晰。这个铁打的汉子,终于被现实的残酷压垮了。
岩洞内一片死寂,只剩下顾北丞压抑的哭声和曲婷越来越微弱的咳喘。
姜昭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血腥和死亡气息的空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悲怆和决绝都吸入肺腑。她看着牧池,目光沉静如水,却又带着千钧之力:
“牧池,放下吧。”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
牧池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怒和受伤,仿佛被最信任的人从背后捅了一刀:“姜昭?你……你说什么?你要我们投降?!向那个灭我故国的纪崇州投降?!”他因激动而剧烈咳嗽起来,伤口崩裂,鲜血迅速染红了包扎的布条。
“不是投降!”姜昭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醒和力量,瞬间压过了牧池的怒吼,“是认输!是认命!是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你知道的,不是纪崇州,也会有其他人!”
她的目光扫过洞内每一张或惊愕、或麻木、或隐约透出一丝希冀的脸,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清晰回荡:
“看看这洞外!看看这被战火蹂躏了无数遍的山河!看看那些在纪崇州治下,刚刚喘上一口气、能在冬日里吃上一碗热粥的百姓!他们可曾在意城头变幻的是哪家大王旗?他们可曾在意复不复国?”
她的话语像冰冷的刀锋,剖开所有虚幻的理想和热血的旗帜,露出最赤裸、最卑微也最真实的渴望:
“他们只在意能不能活下去!能不能在乱世里求得一方安宁的屋檐!能不能让他们的孩子不必这样冻死在荒山!不必这样咳血咳死在冰冷的岩洞里!”
“复国?”姜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愤到极点的质问,“复谁的国?复那个早已腐朽不堪、在王城被破时就该埋葬的王室吗?还是复我们心中那个早已被血与火扭曲得面目全非的执念?”
“用这洞里仅存的、还在喘气的几十条人命,去填那个早就看不见的故国梦吗?”她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手指指向牧池,指向顾北丞,指向每一个还能睁眼的人,“牧池!顾北丞!还有你们!告诉我,值得吗?!”
“值得吗?”这三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牧池脸上的狂怒僵住了,像一张破碎的面具。他死死地盯着姜昭,胸膛剧烈起伏,肩头的血染红了半边衣襟,嘴唇翕动着,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反驳的字。顾北丞的哭声停了,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姜昭,又看看牧池,再看看角落里气息奄奄的士兵,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
岩洞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士兵们越来越微弱、仿佛随时会断掉的呼吸声,和洞外风雪狂暴的呜咽。
姜昭挺直了脊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看着牧池眼中那片信仰崩塌后的空洞和茫然,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决断:
“纪崇州的招安文书,条件就摆在那里。安平郡,自治领,郡守之位,可以戍边安民。给兄弟们一条活路,给这片饱受战火的土地,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吧,牧池。”
“接,还是不接?”她看着牧池,目光如同穿透了最后的迷雾,“选择权在你。但牧池,问问你自己的心,也问问这洞里还活着的每一个人,我们……还有别的路可走吗?或者说,我们……还有资格,拉着这些仅存的人,去走那条注定尸骨无存的绝路吗?”
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历经风霜、终于看清了前路的石像,等待着最终的裁决。篝火的微光在她身后跳跃,将她的影子拉得巨大而孤寂,投在冰冷嶙峋的石壁上。她放弃了复国的旗帜,也卸下了领袖的光环,甚至可能背负投降者的骂名。但此刻,她的身影在绝望的岩洞里,却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力量——那是一种直面淋漓鲜血、正视惨淡人生、为了残存的生命而承担起责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