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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染第一次见到东阁眼中迸发如此恨意。
中年男子犹自挣扎,“他父母托举苦读十载,只要我一句话,必能让他——”
知雨嗓音一转,冷厉出声,漠然得像寒冰。
“必能让他如何?六年前,宋书生见自己笔墨著他人姓名,四处报官不得,愤而自缢离去,如今坟头草高三丈。他母亲伤心欲绝,自他走后,半年的功夫便重病缠身,五年前撒手人寰。他父亲劳作终身,爱妻孝子皆去,再没了指望,凄苦自绝而亡。”
“他幼弟当年担货兜售,年幼被欺,那天令郎嫌楼下喧闹,二话不说便支使人去将那幼弟围殴一晚。”
“那日夜逢大雨,那幼子被丢置巷尾无人在意,重伤不治。”
“一家四口,因你与令郎当日轻飘飘一个贪念,让他们家破人亡。”
“十年了,你那好儿子顶了宋书生当初的笔墨在官学任职十年,收遍金银。如今,你在这里哭喊他‘罪不至死’?”
祁染坐在车厢里,听得满心冰凉发颤。
这就是士族当道的年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士族的一个念头,轻易就可以改写普通人的命运。
知雨的声音变得很轻,几乎只有最中心的这几人能听见。
“罪轻或重,若不是白相极力相保,你以为你还能在这里赖着,满口仁义道德的与我分说?国师脾性如何,想必你不会不清楚。你若想死,我乐见其成。”
中年男人终于无话可说,倒在地上,满身泥泞狼狈,口中无声念念有词。
轿帘轻启,东阁坐了回来,面色夹杂极度反感与愤慨,敲了敲车厢。
马车重新行驶,将那中年男子抛在其后,愈渐愈远。
祁染没有说话,愣愣地回忆着方才知雨所言,再想到那素昧平生的宋书生。
农户出身,没有世家那等资源,却依旧才华绝伦。宋书生若如今还在,不知会是怎样惊艳的一个人物。
那位幼弟年少便懂事辛勤,有如此兄长,未必没有开蒙。日后若和宋书生兄弟间互相照拂,三代务农或许终于他二人,父母辛勤供养托举十载,必得欣慰回报。
可如今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唯有始作俑者潇洒十年,直到如今。
人去了,一家四口家破人亡,固然如今大仇已报,又报与谁听?只有黄土一抔,杜鹃哀啼。
抵达轿厅,祁染神思恍惚地下来,走了几步,袖口被轻轻一拽,耳旁的声音与之前冷厉寒凉大相径庭,轻柔不已,“魇着你了么?对不住。”
祁染摇头,“我只是在想那宋书生一家十年前的事,竟然到如今才水落石出。”
知雨轻声,“大厦倾颓,非一朝一夕。得今如此,勉强让宋书生与父母泉下安息。”
祁染听得难过,“那幼子遭遇如今听来如此详尽,想必当时也是有人知道的,怎么就怎么就”
东阁叹了口气,没说话。
知雨轻轻拥住他,“如此详尽,是因为当日发现那幼子的人是我。如若不是要紧关头,从那幼子口中得来真相,只怕宋书生一家如今仍然死的不明不白。”
祁染难过至极,“那个小孩子没能救下来吗?”
知雨默默不语,良久,叹息一声,一只手轻轻抚着他后背,似是安慰。
“走罢,与我去给那位宋书生上柱香。”
东阁也无声一起,默然一路。
祁染第一次和他们来到天玑司最深处的国师静修处,他们没有进去,只进了国师住所外围的一栋貌若宗庙的陈朴厅堂。
里头白纱飘荡,烛火幽幽,长至一整面墙的案桌上只放了一樽极重的大香炉,后面空空荡荡,没有摆任何东西,却又因实在宽阔,恍惚间似乎摆满密密麻麻的灵牌。
知雨率先取来三支长香,点燃了,十分恭敬地作了大揖,将香插入其中。
祁染和东阁随后。
厅堂外传来细微动静,西廊无声翻身而下,盯着里头的三人瞧。
东阁对他招招手,“小孩,司内跟了一路了,还不快来。”
这大概是天玑司常有的事,祁染见西廊并不开口多问什么,动作熟练地取香点燃插上,随后在一旁静默不语,揉了揉眼睛。
片刻后,东阁才开口,“那老小儿嘴上说的好听,当真狡猾。他若真是觉得有冤,一定会把事情闹进宫中。说来说去,不过自己心知德行有亏,又不肯认错,大庭广众拦下天玑司,无非是想在不明真相的外人面前大闹特闹,好让天玑司名声再臭上几分。我看他是死不悔改,从不觉得自己有错,竟然还敢行刺!”
西廊听见“行刺”二字,面色一下紧张起来,下意识朝知雨走近几步,“行刺?亭主受伤了吗?”
知雨负手,“无妨,三脚猫功夫,还近不了我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