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狐(第2页)
爹娘守着灵堂,说什么都不肯再见我。我在门槛外蹲了大半晌,没想明白我人分明还活着,里头为什么要继续替我号丧。
天快黑时,爹搬的救兵到了,领头那位是入乡不久的云游僧,据说是从梵竺来的。他捻着串珠子,命人包围了我,方才走到我身边,梗着脖子垂眼往下瞥,笑劝我快快往生,硬要给我超度。
我听他念了几个时辰的经,困得脑袋一点一点。
云游僧不笑了,骇道孽畜,还不快快显形。
形自然是没显成的,或许因为他修为不深,或许我原本就没有形,但怎样都无所谓,族里已经一致认定我不是人,既然除不掉,就干脆将我赶走,叫我永生永世不许再回去。
我走那日也是寒天,雪粒扑簌簌,落了满头满脸,没人来送行。我爬上山头时回望,见天地白茫茫,家家户户门扉大敞。
邪祟离开是喜事,乡里点了爆竹庆贺,碎纸艳艳地散落雪里,红得像是血。
我收起眼,从此没有再回头。
我就远离故乡,做了泯灾客,干些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行当。
可今日断首这遭终归失血太多,又在雪中掩埋许久,冻得骨血凝固、肺腑结霜,没那么快恢复如常。
秦三响守得困了,干脆开始打盹,这家伙脑袋搁在灯台边,呼吸间险些吹灭了烛焰。我连忙伸手去护,就这么片刻功夫,忽听“咵嚓”一声响。
我一巴掌拍在秦三响耳朵上:“别睡了!”
狐狸猛地窜起来,弯折的柔软耳廓弹回去,骂道:“你又要死啦?”
“嘘。”我伸出一根食指,朝它做口型。
有,东,西。
秦三响心领神会,当即再骂一句,骂完屏息凝神,踮着爪子无声无息地巡视几圈,对我摇摇头。
“没人,风吹雪压的吧。”
我又听了会儿风声:“没人,那妖呢?”
“妖就更没有了。”狐狸嗤之以鼻,“三十年前瞻州四百八十寺落成,自此邪魔尽灭、妖孽全除,人间再无鬼怪,婆罗渡世,只余神佛。尾衔,这种事情还需我来讲?”
它这话说得不错,我行走江湖至如今,从未亲身碰见过所谓妖魔——硬要说的话,或许我自己才是妖。除却无痛无伤、死后复生外,我也能以血饲物,主动渡之以“生息”,并同受生息者相沟通。
秦三响这会儿说的话,放在旁人耳中也不过狐言。
可我偏偏不怕神佛。
这就又有些相互矛盾,想着脑袋疼,索性不想。我站起身来拍拍手,仰面望向供台上,见金箔尽脱落,破帷布耷盖着大半石像,黑黢黢一片,只能瞧见杂乱的底座。
我咬破指尖,给它喂了一点血:“这里供着什么神,你认得吗?”
秦三响舔舔犬齿:“不认识。”
我问:“能看清吗?”
“勉勉强强。”狐狸竖瞳收缩,抖了抖胡须,“这庙到底荒了多少年?石像都烂成好几截了。”
说罢它跳向供台,三两下蹬上了底座残骸,扯着破布一仰脖子,激起满室飞灰。
我霎时定在当场。
无他,这像实在太怪诞。哪怕天色晦暗浮尘遮眼,也能看出此像密密匝匝覆满鳞甲,望之可怖。又偏偏脖首残缺,臂膀皆断,难观体貌,惟余一件褶皱堆灰的敞袖宽衫,叫其勉强维系着半人身。
那盏灯台映到神像上,泛起一种暖腻的光,风过间焰火摇动,光泽跟着晃。鳞甲宛若活了一般,曳在雪雾弥漫的无形野泽。庙分明是破庙,却不知何时纡起了烟,那烟先是细长的一缕,进而迅速弥散至各处,随鳞甲一起蜷屈着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