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仪的书真不白读(第2页)
她语气诚恳:“家父在家时就常说,其与陛下自凤阳一介布衣起,披荆斩棘,方得如今煌煌大明江山,陛下的威名早就注定与王朝同始终。一座中都,如何能与之相提并论?有之,不过锦上添花;失之,却又未必是祸而非福也。”
一番话有理有据,圆滑世故,实难想象竟出自一尚未及笄的少女之口,马皇后的眼里却闪过一缕欣慰之色,也不枉谢佩英和她昔日悉心教诲。
“言之有理,”马皇后喃喃道:“以你之才,若身为男子,当能报效社稷。”
徐仪摇了摇头:“娘娘过誉。臣女虽为女子,但陛下与娘娘已赐臣女珍贵的燕王妃之位。臣女今日所思所学,将来皆可用于辅佐四殿下。为殿下最忠诚之倚靠,为其分忧解难。只愿能为造就一个国力强盛、海清河晏的大明王朝,尽一份绵薄之力。”
这番话,是她的肺腑之言,也是她的野心。
马皇后听闻,心头一震,不禁问道:“这话也是你父亲所授?”
徐仪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垂眸道:“倒非全是家父的教导。以前听名儒讲学,偶有所感。尤其是聆听刘公匡扶社稷之志,心中敬佩。”
“刘基?”
“是。”徐仪恭敬地回答,“家父常言,刘公乃陛下看重的贤士,他其胸襟谋略,世所罕见。故而没少让臣女拜读他的典籍,聆听他的主张。”
听到这个名字,马皇后的神情变得若有所思。刘伯温是当初在朝堂之上,唯一挺身而出,反对营建中都的人。但昨日朱元璋派毛骧召他回京,尚未出应天府,就在官道上遇见了刘基的长子。
“刘公,确有大智慧。”一道浑厚的声音蓦然响起,只见旁边的十二扇大屏风后,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转出。
徐仪来不及震惊,当即跪伏于地:“臣女叩见陛下。”
朱元璋面上已不见前几日的暴戾之气,取而代之的,是心思莫测的神情。
他没有提中都,也没有提徐仪刚才那番“锦上添花”的言论,只是缓缓开口:“你既提到了刘基,那朕就考考你。”
“当年朕决议定都临濠,满朝文武应者云集,唯独刘伯温独持异议。他既赞你为女诸生,你便试着说一说,当日刘基,是如何劝的朕?“
徐仪深深地低下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臣女愚钝,不敢妄加揣测。”
揣测圣意,议论人臣,妄议朝臣,岂是如今的她敢做的?
徐天德这闺女,连这谨慎性子都同他如出一辙,思及此,朱元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皇后不都同你说了?吾算得上是你伯父,在自家长辈跟前,有何不敢直言?”
“你和我那几个小子一样,自幼得名师大儒教导。朕今日,就是想看看,你这‘女诸生’之名到底有多大的分量。”
皇帝言语虽淡,却已是命令。徐仪退无可退,于是将心头所有的杂念尽数压下,凝神片刻,再抬起头时,已经恢复了澄明镇定。
“陛下垂询,臣女便斗胆揣测刘公当日之见。”
“臣女以为,刘公所虑,首在‘人’之患。凤阳是陛下的龙兴之地,更是淮西勋贵的桑梓。勋臣们的宗族、姻亲、乡邻、故旧盘根错节于此地。若定都于此,则权力中枢犹如建在了自家后院。他们身居中枢,参与国政,又能借地利之便,呼朋引伴。”
“届时朝堂言路恐为乡党所围,臣工建言献策,亦难辨其心究竟为公为私。”
徐仪继续道:“其次,所虑在‘利’。营建新都,所耗资财万万。工程督办、粮饷调拨、职缺任免,皆是大利所在。”
朱元璋眼眸微眯,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若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权势财帛必将源源汇于一方。放任不管,长此以往,恐致私门富可敌国,而国库日虚。”
“其三,所忧在‘政。国都所在,为天下枢机。政令所出,财赋所向,必定会有所倾斜。若定都临濠,则税赋、漕运、商贸诸策,如此厚此薄彼,恐失天下人心,非长治久安之道。”
徐仪声音清晰,一番话,将定都背后的权力格局,资源分配,国策走向的利害关系,剖析得分明。
语毕,她再度叩首:“此皆臣女浅见,或不及陛下与刘公深虑之万一。请陛下恕臣女妄言之罪。”
殿内静默了良久,帝后皆若有所思的看着伏跪于地的少女。方才那番言论,若出自朝中任何一位大臣之口,都足以引来杀身之祸。
然而说话的是徐仪,他们未来的儿媳。于是,帝后对视一眼,眼底俱是欣慰。
朱元璋却不动声色,声音故意冷了几分:“你可别忘了,你父亲可也是淮西人。”
徐仪还未开口,马皇后就已经出声为其辩驳:“仪儿岂会不知?可既是你命她直言,若一味避嫌搪塞,岂非故意诓你这伯父?!”
朱元璋被噎住,于是也不再试探,那双幽深如古井的眸子晦暗难测。
良久,他终是缓缓道:
“行了,回家去吧。免得老四又怂恿着他大哥来吾身边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