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1页)
薄海很快就发觉最近的程川很不对劲。
自从那天晚上参加完晚宴,程川就变得异常沉默寡言。从前程川话也不多,但见到他总是隐隐带着雀跃的,即使是在寝室里,也难以克制那种眼神。可近日的程川却总是躲开他的目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趁着寝室没别人在,薄海叫住了程川。他抓住程川的手腕,摩挲了几下问道:“跟我闹什么别扭呢?”
程川低着头说:“没跟您闹别扭。”
薄海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了一圈儿,无声笑了笑:“当我是瞎了么?脸上全是不高兴。”他手上用力,把程川拉进自己怀里,拍了拍他的背,“我怎么说的来着,别对着我张牙舞爪的,小狗想说什么我都听着。”
程川沉默了一会儿,使了点儿劲儿推开薄海。薄海笑意淡了,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刚要板起脸来严厉训斥几句,就看见了程川泛红的眼角,他怔了怔,终究还是缓声道:“这是受什么委屈了?”
程川根本听不得“委屈”二字,像是被戳中了心事,薄海越温柔,他就越难过。他哑着嗓子说道:“您能别问吗。。。。。。等我比赛结束,我,我再跟您说。”
除了挨打的时候,薄海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怜的程川。他自己立的规矩,该执行的时候却又不忍心再强迫程川——明天是校内选拔赛的决赛,程川已经连续一星期都泡在球场里了,薄海不想在这个关头让他因为这个分神。他轻轻叹了口气,点头道:“好。”
程川背着网球拍往外走,走到门口突然又转过头来对着薄海说道:“您别忘了答应我的。”
薄海失笑:“我记得。”
程川这才打开门走出去。
人一出门,薄海的笑意就散尽了。他推开阳台门,盯着楼下看,过了一分钟左右程川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对方低着头走路,不大专心的样子,薄海追随着他的背影,快要看不见的时候,他看见程川抬起胳膊在眼睛上蹭了一下。
薄海心中钝痛。他皱起眉,破天荒点了今天的第二支烟,猛吸了几口才冷静下来。外面风很大,吹得地上的落叶都被卷起来,在空中肆意飘荡着。树叶哗啦啦响成一片,阳台上晾着的衣服也晃动起来,薄海迎着风偏过头,额发被风掀上去,露出凌厉又落寞的眉眼。烟圈儿早就吹散了,薄海被呛得难受,咳嗽了几声把烟掐了。
他右眼眼皮不规律地跳了几下,心上像是被压了块大石头,喘不过气。刚刚还晴朗的天,在一阵大风刮过之后,忽然暗下来,闪电毫无预兆地劈开灰蒙蒙的天,雨点接二连三重重地砸落在地面上,不一会儿就下大了。薄海深吸一口气,转身回了屋里,把门关紧了。
第二天下午,薄海被系里的教授临时叫过去讨论实践项目的开题,耽搁了快两个小时才抽开身去网球场看比赛。A大的网球队一直很强,大大小小的比赛拿了不少奖,学校很重视,专门修建了网球馆。薄海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观众,他没再往前凑,只是站在后排,眼神去找程川。
旁边的女生感觉到旁边有人,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顿时有点儿脸红。薄海那张脸辨识度很高,女生里面都传遍了,两个校草级别的大帅哥在同一个寝室,今天过来看比赛的女生里有不少是为了看脸来的,妆化得一个比一个用心。那女生也是个胆子大的,见薄海站定了,便主动搭讪道:“嗨,是来看程川的吗?”
“对。”薄海笑了笑,“能跟我说说现在的赛况吗?”
女生自然乐意之至,连忙跟他说道:“两个人挺胶着的,对面那个你认识吧,叫邱瀚,打得挺好的,不过程川还是占上风。大比分一比一,现在是决胜盘,程川已经拿下5个小分了,马上就到赛点。”
薄海道了谢,又把目光重新投到赛场上。
程川一身黑色运动装,下身是短裤,露出一截匀称修长的小腿。他背后已经湿透了,额角也全是汗,正拿着毛巾擦脸,胡乱蹭了几下就塞回包里。擦完汗又去拿矿泉水,仰起头猛灌了几口,喉结上下滚动着,汗水流进眼睛里逼得他不得不眯起眼睛。一口气喝了半瓶,才拿起球拍重新回到赛场上,微微弓着腰,蓄势待发的模样倒真像一头准备捕猎的豹子。薄海看得心里发烫,旁边的女生拿出手机来拍,不禁也低声感叹了一句:“程川真的好帅啊。。。。。。”
邱瀚个头很高,块头也大,比程川高出大半头,壮硕的肌肉露出来,看着挺凶。他身边站着网球队的教练,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什么,邱瀚不耐烦地点点头,把矿泉水扔到他怀里,转身回到了球场上。
喧闹的球场顿时安静下来。赛点局,每一个人的神经都绷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球场。
邱瀚在位置上站定,冷冷地看了程川一眼。裁判吹了哨,刺耳的声音划破球场,邱瀚突然后退两步,把球抛起来笔直地挥出去,那球迅速地在空中飞过,重重地打在了程川的脸上!
程川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躲,闷哼了一声跌坐在地上,一只手捂着脸。全场哗然,旁边的女生不顾形象地“操”了一声,尖叫道:“他故意的吧!”
薄海只觉得那球像是打到了自己脸上,他心脏疼得又酸又胀,推开人群疾步走过去。程川低着头坐着,鼻血流出来,他一抬手,手上脸上全是血,看着骇人。薄海边跑边叫他:“程川!”
旁边叫的叫嚷的嚷,一片混乱,裁判也没预料到这个局面,用力吹哨子也没人听,吵成一片。程川撑着地勉强站起来,眼神里全是凶狠的恨意,忍着剧痛几步走过去揪住邱瀚,冲着他的脸砸了一拳。邱瀚体型大却并不占优势,程川力气很大,趁着他趔趄两步顺势把人推在地上,对着他的肚子用力踹下去。旁边的人来不及拦,等程川发疯似的踢人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急忙把人拽开了。
邱瀚咳了两声,坐起来,啐了一口血沫子。程川的血也还没止住,死盯着他似乎还想扑过来,却被好几个人抱紧了。邱瀚恼怒地站起身,吼道:“你他妈有病啊?”
薄海从人群中挤出来,走过来把拦着的人拨开,搂着程川的肩膀沉声道:“跟我去医务室看一看。”
程川眼睛还盯在邱瀚身上,漂亮的脸上蹭的全是暗红的血迹,衣领、袖口全脏了,脸颊上还有网球打出的淤青,胸口急促起伏着,抓着薄海的胳膊,手都在颤抖。薄海又叫了两声他的名字,程川这才把目光转到他身上,紧抿着嘴,眼眶里闪着泪光。薄海算是第一次体会到万箭穿心的痛,声音也有些不稳,努力克制着情绪:“程川,跟我走,好吗?”
程川没点头也没拒绝,薄海拉着他就要走。他亦步亦趋地跟着,脚步有些虚浮,似乎还没缓过神来。两人经过邱瀚的时候,邱瀚“呸”了一声,接过教练递过来的毛巾捂住了半边脸,嘴里骂道:“没爹没妈的玩意儿。”
薄海听见了,心里一沉,还没来得及反应,程川已经挣脱开他的手冲出去了。他的速度很快,一把从地上捡起网球拍,重重往邱瀚头上打过去,歇斯底里地叫道:“操你妈的!你去死吧!”他边吼边掉眼泪,泪水混着血水把脸上搞得一片狼藉,英俊的五官扭曲了,声音里全是愤怒和委屈,近乎疯狂地吼道,“老子杀了你!”
那一拍下手很重,好在被人抓住了胳膊推开了,没能落到邱瀚身上。教练似乎也有些恼怒了,扶着邱瀚的肩膀,瞪着程川大声训斥道:“你搞什么?程川,你真是个榆木脑袋,这么闹有意思吗?!”他似乎肚子里还憋着火,这么骂还不够,又说了一句,“不该你的就不是你的,劝了你多少次了都不听!”
程川突然就没声了。手里的网球拍掉在地上,他呆站在原地,感觉自己由内而外被人扒了个精光,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狠狠踩了一遍。二十几年来程川一直在逼着自己努力,可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伤疤也要被人揭开吐唾沫。明明他什么都没做错,却从生下来就要做受害者,被人怜悯、被人嫌弃、被人看不起,就算把自己武装成刺猬,也有人要把刺拔掉捅死他。
世界对他从来没有心慈手软,看着他挣扎、痛苦、陷入泥沼,他的命运像是一开始就被写好了,不允许修改、没资格冲破。他费尽心思想得到的一切,别人挥挥手就能拿到,把他的真心当成笑话,碾在地上还要啐上一口。他甚至早就开始不再问为什么、凭什么,可一路这么走过来,还是承受不住日积月累的伤心。
球场的喧闹声渐渐消失了,程川一阵耳鸣,只觉得天旋地转,像是坐在过山车上。他怔怔地看着对面教练严厉的面孔、邱瀚高傲又不屑的表情,胃里翻江倒海,网球场的大灯直直地射进他眼睛里,脑袋里突然有什么东西嘭的一声炸开了,眼前一片漆黑,脱力般倒下去。
失去意识前一秒,他只听见薄海焦虑又急切的呼喊:“程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