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帖(第2页)
她忙唤玲珑和几个粗使婆子帮忙,将宋申中连拖带架地送进内室榻上。
待安顿好,柳惟恒行至小厅,从袖中取出那张浅蓝庚帖,双手递至柳氏面前,语气平静无波:“兰表妹的庚帖,请姑母务必收好,切莫再错付他人。”
“庚帖?”柳氏接过,带着疑惑打开,女儿的名讳生辰清晰映入眼帘,她目光瞬间变得惊疑不定,“这……你姑父他……他这是做什么?!”
柳惟恒扫了一眼内室方向,平静道:“侄儿在丰乐楼天字阁外偶遇姑父,彼时卢侯爷与家父亦在雅间内饮酒。”他略作停顿,看向柳氏,“侄儿猜测,姑父此去,当是与卢侯爷商议两家……定亲换帖之事。”
柳氏闻言深吸一口气,面上堆起笑:“恒哥儿,今日真是多亏了你!不然兰姐儿这庚帖还不知落到哪里,那可真真是……唉!”
她重重叹气,仿佛后怕不已。又话锋一转,眼中带着殷切与试探:“说起来,你与兰姐儿也是打小一处长大的情分,知根知底。你觉着……你表妹她……品貌性情如何?可还……入得你眼?”说完便紧紧盯着柳惟恒的脸。
小厅烛影里,江遇端着一盏清茶,姿态闲适地坐在下首圈椅中。
柳惟恒闻言,面上似覆严霜,垂眸避开柳氏殷切目光,姿态恭谨而疏离:“姑母言重了,表妹自然是好的。只是侄儿身为外男,岂敢妄议内眷闺誉?婚姻大事,侄儿谨遵父母安排,不敢擅专。”
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柳氏脸上强撑的笑意彻底僵住,随即垮了下来。一股怨气夹杂着难堪直冲喉咙。她张了张嘴,最终只长叹一声:“唉……天色不早,回去代我问你祖母安。”
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清冷月色洒落长街,映着两道颀长的身影。
柳惟恒眉宇间积压的不耐终于不再掩饰。
一直沉默旁观的江遇此时缓步走近,玄色劲装几乎融入夜色。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玩味与洞悉:“柳兄方才也瞧见了,令姑母的心思,可是明晃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柳惟恒冷峻的侧脸,声音压低,“一门心思想着亲上加亲,竟欲将宋五姑娘这步……嗯,进退维谷的‘棋’,硬塞给柳兄,作那解不开的‘局’呢。”‘局’字,他咬得极轻,却带着锐利。
柳惟恒眉头紧蹙,鼻间发出一声冷哼。
江遇了然一笑,继续道:“看来柳兄亦知坊间关于令表妹的传闻。世家大族,最重颜面。柳家清流砥柱,门楣清华岂能有污?若真应下这门亲……”
他摇了摇头,笑意稍减,“旁人会如何看?只怕会说柳家自甘下流,竟与这等声名、又与信阳侯府纠葛不清的人家结亲。晋王与卢家,如今正是焦不离孟。柳兄若沾上宋五姑娘,便是沾上卢家,沾上晋王。这其中的牵扯,水深得很哪。”
话音落下,周遭一静,只余夜风吹过街角秃枝的沙沙声。
柳惟恒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微紧。江遇所言,句句如重锤,精准无比地戳中他在意的命门:门楣、清誉、仕途前程!更遑论卷入那深不见底的夺嫡漩涡!晋王……那潭浑水,他避之唯恐不及。
凛然的傲气与冰冷的理智瞬间压倒犹疑。
柳惟恒倏然转身,面向江遇,月色照亮他端肃决然的面容,语气斩钉截铁:“江兄所言,句句肺腑,亦是正理!柳某深以为然!”
他微微昂首,声音清朗而坚定:“柳某身受国恩,蒙陛下不弃,简拔于翰林,侍奉御前。当此之时,正该殚精竭虑,恪尽职守,上报君父隆恩,下安黎民百姓!功名未立,基业未稳,又岂敢沉溺于儿女私情,因私废公?婚姻大事,关乎门楣,牵连甚广,自当慎之又慎,以家门清誉、祖宗基业为重!”
这番话,掷地有声,将自己摘得干净。
江遇静静听着,脸上温文笑意不变,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他拱手道:“柳兄志向高远,心系社稷,实乃我辈楷模。倒是小弟方才言语间虑事不周,多有唐突了。”
“江兄直言相告,乃是诤友之道,何来唐突。”柳惟恒语气稍缓,也郑重地拱了拱手。方才那番陈词,似也涤荡了他心头因柳氏试探而生的郁气。
两人又客套几句,便到了分别之时。
“更深露重,柳兄请留步。”江遇含笑辞别,转身走向侍从牵着的骏马。
柳惟恒微微颔首,目送他。
只见江遇利落踩镫上马,玄色劲装在月光下更显深沉。就在他扬手挽缰之际,袖口似有若无地露出一抹浅蓝色泽。
然而他的目光下意识掠过,此刻满心都是功名仕途的展望与对麻烦的厌弃,根本未曾留意这刹那的异样。
江遇手臂端稳,衣料严实。他端坐马上,对柳惟恒再次颔首致意,笑容温煦如常:“告辞。”
“告辞。”柳惟恒拱手还礼。
江遇不再多言,一抖缰绳。胯下骏马轻嘶,载着他玄色的身影,迅疾没入长街尽头。清脆的马蹄声渐行渐远,终被无边的寂静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