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谶(第1页)
宋清徵回到栖蝉院时,已近午时。屋内炭盆烧得正旺,暖意融融,驱散了从荣安堂带回的一身寒气。她屏退了寻常伺候的小丫鬟,只留芙云守在门外。
舒月早已候在屋内,见宋清徵进来,立刻上前替她解下月白斗篷,低声道:“姑娘,秀圆那边,俱已招供。”
宋清徵走到窗边矮榻坐下,端起芙云适时奉上的热茶,氤氲热气模糊了她的眼眸。她轻吹茶沫,语气平淡无波:“都说了些什么。”
舒月凑近一步,条理清晰地禀道:“昨夜依姑娘吩咐,将秀圆安置在后园角房,上了药,喂了安神汤。她惊吓过度,又死里逃生,更惧怕崔荣生与二夫人再下杀手,为求活命,不敢再有隐瞒。”
“据她交代,二夫人掌家这些年,一直与崔荣生暗中勾结。他们利用公中银钱周转间隙,尤其逢年节亦或大宗采买前后,将闲置的银子,通过崔荣生一个同乡,便是那东市‘恒通’钱庄的李掌柜之手,私放重利。”
“所贷者,多是些走投无路、急需用钱打点官途的破落户。所得暴利,二夫人取大头,崔荣生与李掌柜分润小头。此事已持续数年,数额累积惊人。账面上那些对不上的采买亏空,一部分是崔荣生中饱私囊,更大一部分便是用来填补被挪去放贷的本金窟窿,拆东墙补西墙。”
宋清徵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杯壁。恒通钱庄的李掌柜……这个名字她记下了。
舒月继续道:“秀圆还说,二夫人行事极为隐秘,所有指令皆由崔荣生单线传递,从不直接接触李掌柜。但她曾有一回奉二夫人之命去给崔荣生送紧要物件时,无意中听得崔荣生酒后与小厮吹嘘,说他们这买卖稳当得很,有宫中贵人作保。那小厮当时追问是哪位贵人,崔荣生却又警觉闭了口,只含糊说了个‘裴’字便岔开话去。彼时秀圆只当是他酒后胡言,并未在意。”
裴……?宫中……
宋清徵眼睫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这个姓氏,在后宫身居高位者,唯有贵妃。
她将这个惊心动魄的线索深埋心底,面上依旧淡定从容。
“还有,”舒月声音愈低,“秀圆承认,她腹中胎儿……并非四郎君的,实是崔荣生的孽种。她攀诬四郎君,只为保命,赌二老爷投鼠忌器。”
宋清徵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果然,一个卑劣的谎言,却精准戳中她二叔最不堪的往事与此刻最在意之物——家族颜面与子嗣。
这秀圆,倒也有几分急智与狠劲。
“知道了。”宋清徵放下茶盏,目光转向舒月,问起了另一件事:“平安坊那边,蕊儿如何了?”
舒月神色一肃,回道:“正要禀告姑娘。蕊儿身体恢复尚可,外伤已基本痊愈,只是嗓子……却是彻底坏了。奴婢按姑娘吩咐,已将她秘密安置在平安坊最西头一处极偏僻的独户农宅里,远离街坊。又雇了个乡下来的本分妇人专程照看,日常所需也都定期送去。”
嗓子坏了……宋清徵心中掠过叹息。那个曾替她监视柳氏的可怜丫鬟,终究是永远失了声音。
她微微颔首:“好生照看着,衣食药物不可短缺,让她安心静养。平安坊那边,你多费心。”
“是,姑娘放心,奴婢省得。”舒月郑重应道。
暖阁内一时静默,唯有炭盆内银丝炭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窗外,阳光惨淡地铺在庭院冰冷的石板地上,几株枯树嶙峋着枝桠摇曳风中,投下变幻的阴影。
宋清徵踱至窗边,目光投向荣安堂方向。
她二叔为压下儿子所谓的“丑闻”,仓促处置了崔荣生,又将秀圆这隐患保护起来。看似平息风波,实则是将火星埋至干柴之下。柳氏岂能甘心?崔荣生被发配田庄,又岂会认命?而秀圆腹中那真正的“孽种”,以及她所掌握放利的致命秘密,又将在这死水微澜的宋府掀起何等滔天巨浪?
还有那隐约指向深宫的“裴”字……
她需等待,需更深的谋算。
风,从窗棂缝隙钻入,带着凛冽寒意,吹动她鬓边一缕青丝。而她的眼神却比这冬风更冷。
细碎雪霰随风无声卷落,触到屋瓦凝滴成水。玲珑小心翼翼地合上窗扇,隔绝了外头那恼人的“吧嗒”轻响。
被迫称“病”的柳氏歪在暖榻上,锦被半掩,自那夜又挨了丈夫一记响亮的掌掴后,半边脸颊的指痕虽消,心中积恨更炽。
“老爷那边如何处置的?秀圆那贱婢……何时能回葳香院伺候?”她忽地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眼神却锐利如钩。
这问话如同平地惊雷,惊得玲珑手一抖,险些将手中捧着的热参汤泼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