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锋(第2页)
荒园那简陋的小屋内,气氛凝滞如冰。宋清徵在冷硬的板凳上枯坐了两盏茶之久,宋清芜则旁若无人地专注于手中的绣绷,细小的银针起落,一朵殷红的海棠正渐次成形。二人相对,竟是无言。
玉香不在,亦无人奉茶。随侍的芙云按捺不住,低声道:“大姑娘这般,是摆的什么款?”
宋清芜绞断丝线,抬眼看来,语带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芙云姑娘说笑了。我区区一个庶女,怎敢在嫡出的妹妹面前拿腔作势?”
“大姐姐若有话,不妨直言。”宋清徵开门见山,目光沉静。
“直言?”绣绷“咔”地一声裂开一道细纹。宋清芜按住松垂的绢帕,眼角的讥讽更浓:“那日我推心置腹与你说了许多,你可曾信过半分?从前只道你清高自持,不愿屈就,如今才知,竟是我将三妹错看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已久的怨愤,“你以为你能躲得干净?我娘她……”
“利用我去戕害五妹,连同葳香院那场蹊跷大火,乃至柳家大郎无端伤腿……”
宋清徵打断她,迎上那张浮起恨意的脸,语气微冷,带着不悦,“这一桩桩一件件,大姐姐倒是算无遗策!若论‘信’字,我倒想请教,你又何曾真正信过旁人?只怕这府中上下,凡有名姓者皆被你视作可用之棋。姐姐这一双巧手,可真是错捏了针线!”
语锋如刀,字字锥心。宋清芜面色彻底冷若冰霜,她攥紧手中绢帕,用力一铰,一半轻飘飘地落于冰冷的地面。
“三妹谬赞了。”她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你既疑我用心,又怨我利用你,既是如此,我这陋室也容不下你这般清白无瑕的菩萨。”
窗棂上悬着的铜铃无风自响,叮叮咚咚,清脆不绝,更衬得室内一片死寂。
言语间似有薄刃相击,终是不欢而散。芙云快步跟上宋清徵,暮色愈发深沉,将她们的身影拉得细长……
经过几日修葺,葳香院被烟火熏燎的墙壁已重新粉饰,寝具一应补全。玲珑推开紧闭的窗牖,试图驱散屋内残留的浊气与阴霾。
断壁残垣尚可修补,斩断的亲缘却再难续接。蕊儿的丧事草草了结,无人过问,刘妈妈仿佛一夜间华发丛生,憔悴不堪。
平安巷僻静的医馆内,药香弥漫。舒月焦灼地在狭窄的廊下踱步。直至日影西斜,一位蓄着山羊须的老者方掀帘而出,盥手摇头:“人是醒了,只是……”
不待他说完,舒月已闪身入内。窄榻上,女子气息微弱,面色惨白如纸,赫然正是“已死”的蕊儿!而刘妈妈一家,已背负着纵火劫财的罪名,被收押进了大理寺狱。
“莫怕,安心将养。”舒月温言安抚,心中酸楚。
蕊儿嘴唇翕动,舌根处一片溃烂的伤口触目惊心,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羊须老者踱至门边,低叹:“眼下性命是暂且保住了。然欲保无虞,须得以老参煨汤,日日灌服数月。可她伤在舌根……能否熬过这关,全凭她自个儿的求生之志了……”
舒月细细安顿好蕊儿,放下沉甸甸的诊金,又取出怀中一张纸条,低声叮嘱医馆伙计:“这一百两是预付的药资。待她能稍动,烦请雇车送她至此处……务必小心。”
夕阳沉入远山,舒月雇了辆驴车,匆匆归府。
暮色四合,栖蝉院小厨房里暖意融融。舒月坐在桌边,将一个小布卷置于桌面:“这是二百两通兑银票,这是药方。”
芙云正盛着温热的粥:“快收好,张嬷嬷稍后便来。”
“这时辰了,她也没用饭?”舒月诧异。
“唉,”芙云轻叹,“夕食前,五姑娘又来闹了一场。张嬷嬷前脚刚去荣安堂回完话,后脚就被五姑娘堵住纠缠不休,可不就误了时辰。”
舒月将布卷掖回袖中,拢紧袖口,语气带了些不满:“张嬷嬷也是糊涂,当姑娘好性儿。若是我,立时撵了这搬弄口舌的老货!”
“莫急,”芙云摆好碗筷,低声道,“眼下还用得着她。二房那边彻底撕破了脸,换亲之事,还不知太夫人那边肯不肯出力斡旋。”
“晦气!”舒月犹自忿忿,“她们狗咬狗,偏拿姑娘作筏子。这事就该捅到太夫人跟前,臊臊她们的脸!”
灶膛内,木炭积了厚厚一层灰白,暗红的火芯明灭不定,“呲呲”作响,终是渐渐化作一堆死寂的灰烬。
芙云夹了块烧鹅肉放到舒月碗里:“那岂非太便宜了她们?手心手背皆是肉,太夫人纵知晓了,也难狠下心来责罚。待会儿嬷嬷来了,嘴上把严些。”
深秋的夜寒气袭人,张嬷嬷顶着清冷的月色步履匆匆,顾不得颊边被风吹乱的发丝,风风火火踏进了栖蝉院的门。
院门口,垂柳的影子顾自映在一侧苍苔上,高大的白果树下,黄叶无声纷落。依树而望,紧闭的暖窗被晕黄的光笼罩着,似浸在朦胧的雾气里。
宋清徵浸在宽大的浴桶中,温热的水汽氤氲蒸腾。眼下与二房女眷俱已反目,柳氏与宋清兰心思浅显,不足为惧。唯独那宋清芜……她心中隐隐觉得,这位深居简出的堂姐,才是暗处真正伺机而动的利刃。究竟什么怨,能让一个人安静蛰伏数年,只为放一把火?还偏偏是今日……
而这利刃之后,必有执刃之人。那执刃者,究竟是谁?柳氏院中大火……宋清兰名节尽毁……以及柳家大郎伤腿……今日种种纷乱,连带着她也被迫搅进去……
“笃笃笃——”
“姑娘?今儿天凉,莫在桶里久泡。厚实的里衣已备在凳上,姑娘换好便快出来吧。”张嬷嬷在门外殷殷叮嘱,声音里满是担忧,唯恐她着了寒气。
玉足踏进软履,她裹上温暖的外裳步出氤氲的水房。窗棂启开一线缝隙,蒸腾的水汽袅袅逸出,融入微凉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