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溪(第1页)
酉时三刻,风势渐歇。
车轮碾过最后一段积雪土路,终于停稳。
一只粗糙手掌恭敬掀起帘子,露出李茂才堆满殷勤笑意的皱脸:“三姑娘,隐溪庄到了,您仔细脚下。”
宋清徵扶着舒月的手下车,冷冽空气猛地灌入肺腑,激得她微微一颤,随即裹紧了银狐裘斗篷。兜帽下的视线缓缓扫过两侧,落在一张张被寒风吹得皴裂又拘谨的脸上。
“三姑娘请。”李茂才躬身引路,转向人群,声音陡然拔高:“都杵着作甚?还不快给府里三姑娘见礼!”
“三姑娘安好——”声音参差不齐,众人纷纷躬身。
宋清徵略略颔首,声音平静:“天寒,诸位辛苦。”说完,便由李茂才引着,穿过人群,步入院子深处一间亮着暖光的屋棚。
厚重帘子一掀,暖烘烘的炭气混着饭菜香扑面而来,驱散了门外寒气。
棚角挂着油灯,烘得亮堂。几张八仙桌上,碗碟齐备,热气腾腾。
李茂才殷勤引宋清徵在上首落座。
“三姑娘,”李茂才脸上堆起笑,指着暖棚门口侍立的一个妇人,“这是小人的浑家,孙氏。”
妇人约莫三十出头,一身半旧靛蓝粗布袄裙,头上只插一根磨得光滑的木钗,闻声忙上前一步,对着宋清徵深深福下去:“见过三姑娘。”声音带着局促。
李茂才又拉过孙氏身后跟着的两个姑娘和一个幼童:“这是小人的两个闺女,春妮、秋菊,还有小儿子,满仓。”
宋清徵目光沉静地扫过。两个女孩身量颇高,骨架结实,皮肤微黑,眉眼相似,竟是双生女。她们穿着浆洗发白的旧袄,袖口和下摆缝着深色补丁,在暖融融的棚子里,单薄得有些刺眼。
孙氏牵着的满仓,不过三四岁,头戴崭新虎头帽,身上是厚实干净的细棉布袄,脚上一双新布靴,小脸红扑扑,与母亲和两个姐姐的衣着,隔开了鲜明的界限。
再看李茂才本人,细棉袄子外罩半新皮坎肩,油光光的脸上泛着红光,十足庄头气派。
宋清徵心中微动,面上不显,只对孙氏和孩子们微微颔首。
席间无话,多是李茂才小心奉承,佃户们埋头吃喝,偶有拘谨应答。饭菜粗犷,滋味倒也实在。宋清徵略用了些,便停了箸。
饭毕,李茂才和孙氏亲自提灯,将主仆二人送到庄院正房。
屋子显是精心预备过。窗纸崭新,火炕烧得极热乎,地面扫得干干净净,桌椅虽旧,却一尘不染,被褥也是新拆洗过的棉布,足够厚实。
“委屈三姑娘暂且在此安歇。若有短缺,只管吩咐春妮那丫头。”李茂才搓着手,笑得殷勤。
宋清徵让舒月取了三个银锞子,约莫五两银,打赏下去。李茂才夫妇眉开眼笑接了,千恩万谢。
“还有一事,”李茂才顺势道,将身后垂手侍立的春妮往前推了半步,“姑娘身边只带了舒月姑娘一位,怕是支应不开。我这大丫头春妮,手脚还算麻利,粗活细活都能干些,针线也过得去。姑娘若不嫌弃,就让她在您跟前听候使唤,端茶递水、跑跑腿儿,也省得您的人手不够,劳累。”
宋清徵抬眼看向春妮。这姑娘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露出的脖颈微微泛红。她初来乍到,身边只有舒月一人,许多事确不方便。这春妮看着老实,又是管事女儿,暂用着倒也使得。
“也好。”她点头,“那就有劳春妮姑娘了。”
春妮这才飞快抬眼看了她一下,又迅速低头,声音细若蚊呐:“是,三姑娘。”
李茂才夫妇见事成,又说了几句奉承话,这才带着小儿子和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秋菊退下。春妮则留了下来,由舒月领着去安置。
屋内只剩主仆二人。舒月一边替她卸下钗环,一边低声道:“姑娘,这李管事一家……看着有些怪。”
宋清徵看着铜镜中自己沉静的眉眼:“你也瞧出来了?儿子穿细棉戴新帽,女儿穿旧衣打补丁。这李茂才,怕是有些偏疼幼子。”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也或许,这庄上的油水,都贴在儿子身上了。且看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