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溯(第1页)
秋意渐深,日头斜斜地挂在天边,廊下的铜铃被晚风拂得叮当轻响,扰得宋清徵画不成画。刚想唤芙云掩窗,却见舒月提着裙裾,步履匆匆地从院门拐了进来。
“姑娘!”舒月一手扶住门边的雕花隔扇,胸口起伏,待气息稍匀才急急道:“奴婢方才在前头,听小厮们嚼舌,说……说宫里又降旨了!”
宋清徵的心猛地一坠,手中的紫毫笔“啪嗒”一声跌落在画案上。朱砂溅开,几点殷红洇入月白衣料,宛如绽开数朵小小的血梅。她怔怔望着裙边晕开的刺目颜色,一股莫名的紧窒感悄然攥住了心。
“太夫人请姑娘即刻去荣安堂!”告假方归的张嬷嬷也踏进房来,通传声惊飞了檐下的雀鸟。
荣安堂内,气息凝滞。舅夫人裴氏端着茶盏,与老夫人并排坐在上首。她眼风扫过鱼贯而入的三位姑娘,目光落在宋清徵那身素净的月白襦裙上时,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腊月初八五豆节,宫里要开澄辉堂。”裴氏用茶盖轻轻撇着浮沫,声音不高,字字却清晰,“明面上是为公主们挑伴读,实则是给几位适龄的皇子相看妃嫔人选。”她顿了顿,“这位请来教导宫规的郭嬷嬷,从前在凤仪宫掌事,最是通晓宫规体统,我亦是费了好一番周折才请动她老人家。”
老夫人手里盘着一十八颗油亮的紫檀佛珠,眼角的笑纹堆叠如秋菊:“劳烦舅夫人费心奔走。她们姐妹能有这份机缘,全仗贵府从中周全,老身这里……真是感激不尽……”
上首两人寒暄片刻。宋清徵垂着眼帘侍立,余光里,身侧的宋清芜面色苍白如纸,手中的帕子绞得死紧,目光怔然地投向窗外那株“大夫”树。
外头秋风萧瑟,微黄的花骨朵下悬着红紫果实,颜色格外炫目。
裴氏未留晚膳,交代完郭嬷嬷的性情喜好便告辞离府。
暮色四合,葳香院亮起了烛火。柳氏将银勺狠狠戳向黄杨木桌,“咔嗒”一声,勺柄断成两截:“好一招声东击西!先害兰儿当众出丑,又撺掇长辈重议亲事,原来图谋在此!”恨意直抵眼底,“前些日子那碗杏仁酪……想必也早被她瞧破了……明日我就回柳府,倒要问问你舅舅……”
“母亲何必自取其辱。”宋清兰幽幽开口,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轻嘲,“女儿原还疑惑,上月去外祖家为何偏带上她,原来祖母早就为她铺好了路,而我……只能捡她弃之不要的亲事……”
见女儿形容颓丧,柳氏心中不甘愈炽,眉头一拧,忽生毒计:“哼,她也配入宫参选?”她猛地将茶盏掼在地上,杯身骨碌碌滚开,“走着瞧!为娘偏要将这池水搅浑,看你祖母如何咽下这苦果!”
话音方落,宋二老爷面沉似水,眉宇间怒意翻涌,踏门而入。
“混账!”一只茶盏直向柳氏飞去。当着女儿的面,宋二老爷厉声呵斥:“瞧瞧兰儿被你教养成什么样子?整日里争强斗狠,尽学你这般上不得台面的做派!正经体统半分不沾,倒怂恿你兴风作浪!自毁门楣,于她将来有何益处?!”
“哐当——”
又一只杯盏碎裂在地。柳氏积怨爆发,径直迎上丈夫吃人的目光,反唇相讥:“我不会教养?!你这当父亲的又为她费过几分心思?哼,我险些忘了,你心里还惦着那死了的贱人,故而眼睁睁看着她生的孽障欺辱我女儿!你自甘没脸做缩头乌龟也就罢了,休想我们母女陪你受辱!”
“啪!”时隔不足两月,柳氏脸上又添一掌。
宋清兰惊骇噤声,泪痕满面。父亲从未在她面前如此责打过母亲……这一切,都怪大房那个贱人!
这夫妻俩龃龉至此,其根由,确与大房渊源深重。
十数年前,宋二老爷亦是京都翘楚。品貌端方,才学优容,家世显赫,媒婆几乎踏破门槛。
然他心底藏着一份见不得光的痴念,所思对象竟是自己的长嫂郑氏。
当年宋老太爷赴余杭任同知,举家南迁途中罹患恶疾,困于舟中。幸得宋清徵外祖父施药相救,宋家方得保全。于郑家,乃医者本分,不足挂齿。未料宋老太爷之母感念救命之恩,又见郑家幺女大方伶俐,执意以长孙婚约为报。郑老太爷观宋家大郎相貌堂堂,谈吐不俗,且是探花郎出身,前程可期,便顺水推舟应下。
本是皆大欢喜。然无人能料,彼时正值慕少艾年纪的宋家二郎宋申中,竟也同他祖母一样,对那位即将成为自己长嫂的郑家姑娘,生出了难言的绮念。
这心思如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
他只敢暗中窥视长嫂的一颦一笑,未敢逾矩。直至府中买入一婢,眉眼间竟有五六分肖似郑氏。宋申中再难自持,寻了机会,半是引诱半是强迫,与那婢子暗通款曲,遂有了宋清芜这个庶女。
宋老夫人惊怒交加,深觉家门蒙羞,未择吉日便仓促为次子定下亲事。柳氏由此入府,成了二房主母。
初始几年妯娌尚算和睦。却未料柳氏掌中馈后,骤然与郑氏反目。
根由无他,实是宋二老爷没管住自己那双眼睛。觊觎亲嫂之念,在一次郑氏于园中抚琴时,被躲在假山后的柳氏看得分明——
宋申中那痴迷沉醉、近乎贪婪的目光,让她如坠冰窟!
这悖逆人伦之事,在一次激烈争执中被柳氏当众揭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