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启(第3页)
一股邪火直冲头顶,她抓起手边温热的茶盏就想掼过去,却终究强忍住了,只重重哼了一声。
“息怒?”老夫人的声音像是从冰窟里捞出来,“你如今也是做父亲的人!当年你自己做下的糊涂账,眼下在你儿子身上又翻了出来!宋家的脸面,你们父子是打算一层层撕下来给人踩么?”
宋申中被骂得抬不起头,背上冷汗涔涔。他不敢辩驳。
只能更深地俯下身去,哑声道:“儿子知错…儿子愧对祖宗,愧对母亲教诲!”
见他这副模样,老夫人胸中那股翻腾的怒火里,又渗进一丝沉甸甸的无奈和疲累。她长长吁出一口浊气,声音也随之缓了下来,却带着更深的忧虑:
“伯渊,抬起头来。”她示意锦穗退下,堂内只剩母子二人。
看着儿子茫然抬起的脸,老夫人目光锐利,沉声道:“你可知,如今朝中风向如何?太子殿下,生母早逝,根基未稳。圣上近年来耽于后宫,于朝事上,心思越发难测。余下几位皇子,尚在襁褓或总角之年,年纪尚幼,难成气候。值此微妙之际,宫中又下了选秀的恩旨,这是何意?”
她顿住话音,看着儿子逐渐凝重的脸色,继续道:“咱们府上,徵姐儿、芜姐儿的名字可都递上去了!府里还供着郭嬷嬷这位宫里出来的老人指点规矩!为的是什么?是等着你那个不成器的孽障,闹出丫鬟上吊寻死、珠胎暗结的腌臜丑事,传得沸沸扬扬,好叫宫里贵人们知晓,我宋家治家无方、门风败坏,连带断送了两个姑娘的前程,甚至…牵连整个宋氏一族的根基吗?”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宋申中心上。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他这才真正意识到,这绝非仅仅是家丑。
“母亲!”宋申中声音发颤,带着后怕的惊惶,“是儿子愚钝!险些误了大事!”他心念电转,闪过一丝狠绝,“那秀圆……儿子这就安排,今夜便让她‘急病暴毙’,料理得干干净净,绝不让此事有一丝风声透出去!定不会连累徵儿、芜儿的名声,更不会坏了家中大事!”
老夫人听着他果断的处置,眼中并无波澜,只微微颔首。
沉默片刻,宋申中脸上又显出几分难堪的踌躇,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硬着头皮开口:“还有一事……儿子思来想去,府中庶务繁杂,各处积弊日显。柳氏她……”他提起自己那被禁足多日的正妻,语气里满是失望,“自上次那事后,愈发不成体统,实在担不起掌家之责。儿子斗胆,恳请母亲……再辛苦些时日,重新掌起这中馈钥匙?”
老夫人闻言,并未立刻作答。她重新阖上眼,枯瘦的手指在光滑的小几上缓缓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堂内一时静得可怕,只有那敲击声和窗外融雪滴落檐下的嘀嗒声交织。宋二老爷屏息凝神。
良久,那敲击声停了。老夫人睁开眼,目光却并未落在儿子身上,而是投向窗外那几株在残雪中显出勃勃生机的忍冬藤,缓缓道:“老身这把老骨头,还能替你管几年?”
宋申中心中一沉。
“府里不是还有三位姑娘么?”老夫人话锋一转,声音平静无波,“芜姐儿十六,徵姐儿十四,便是兰姐儿,也满十三了。都到了该晓事的年纪。整日拘在房里学那些针线女红,不过是雕花架子。真正的世家女儿,要懂得持家之道,要明白人情世故,更要晓得权衡利弊,于细微处着眼大局。”
宋申中一愣:“母亲的意思是……?”
“让她们练练手。”老夫人端起微凉的茶盏,呷了一口,语气平淡,“你回去,将府中这半年来的账册,各处管事的名录,还有近期待办的大小事项,一并整理出来。明日送到我这里。老身亲自给她们分派。”
她放下茶盏,目光终于落回儿子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权当是考校。看看她们三人,谁更有这份心性和本事,能为家族分忧。”
宋申中心头剧震。母亲这是要将偌大一个宋府的内宅,当作磨刀石,去磨砺三个未出阁的姑娘?他下意识觉得不妥。
可迎上母亲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眸,所有质疑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念头倏然闪过——莫非母亲此举,亦是在为日后铺路?选秀入宫,或是高门联姻,哪个不需要当家理事的本事?
“母亲深谋远虑!”宋申中瞬间想通其中关节,心悦诚服地深深一揖,“儿子愚鲁,不及母亲万一!儿子这就去办,定将所需之物备齐送来!三位姑娘能在母亲身边学着理事,是她们的造化!”
“造化?”老夫人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雪地上掠过一道冷风,“是造化还是劫数,端看她们自己的路数罢了。去罢,先把那污糟事料理干净,别留下首尾。”
“是!儿子告退!”宋申中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步履匆匆。
堂内重归寂静。檀香悠悠,缭绕不绝。老夫人独自坐着,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阳光似乎更暖了些,檐下冰棱融化,水滴连成了线,滴滴答答,砸在廊下的石阶上,溅开细小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