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第3页)
少女身形纤细,穿着半旧素色衣裙,眉眼间有六七分像他,俏挺的鼻子透出几分她生母当年的温婉,行礼的姿态亦带着那份卑怯。
这重叠的影子,让宋二老爷心头那点愧疚忽然有了着落。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目光游移:“咳……无事,听下人说你前几日身子不爽利,顺路……顺路瞧瞧。你如今住这墨荇院……可还习惯?缺什么短什么不曾?”
“劳父亲挂心,女儿一切都好,并无短缺。”宋清芜低眉顺眼,引宋二老爷入内,亲自在小泥炉上烹煮泉水。
热气蒸腾,模糊了她低垂的面庞。她将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双手捧至宋二老爷面前,指尖被粗粝的壶柄烫得发红,她却恍若未觉,声音依旧柔婉:“父亲请用茶。”
宋二老爷接过热茶,指尖传来暖意。看着女儿肖似故人的温顺模样,再想起西北角荒园的破败和自己多年来对她的冷落,心中那点迟来的愧意便愈发深重了。
他缓缓饮茶,生硬地问了几句起居,话里带着生疏。
宋清芜一一柔声应答,言语间更是小心翼翼,带着一种卑微的感恩。偶尔抬眸飞快地看他一眼,那双酷似玉簟的眼眸中,似乎有水光盈盈闪动,欲诉还休。
这短暂的“父慈女孝”,竟让宋二老爷心底生出一丝奇异的满足。
他并未久坐,一盏茶尽便起身离去,临走前略作沉吟:“缺什么,使人去回张大管事。”语气比来时更缓和。
宋清芜将他送至院门外,直到背影彻底消失在甬道尽头的阴影里,她脸上那层温顺依恋才如潮水般褪去。
她转身回屋,步履沉静。目光落在宋二老爷用过的那只素白瓷杯上,杯沿残留着一圈浅浅茶渍,像道刺眼的烙印。
“玉香。”她声音平淡无波。
“姑娘?”玉香立刻应声,目光也投向那杯子。
宋清芜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光秃枝桠,指尖隔着帕子,虚虚点了点茶盏,语气轻飘却透着决绝:“拿去丢了,莫污了这院子。”
玉香心领神会,利索地用布巾裹了杯子,走到厨下,“哐当”一声丢进泔水桶。闷响迅速被污物吞没。
宋清芜依旧立在窗边。寒风刺骨,她望着父亲离去的方向,眼底是多年累积、且化不开的寒冰。
宋二老爷走回书房,从墨荇院带回的那丝微薄暖意,很快便被府里的沉滞冲散。柳氏那双怨毒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
他定了定神,挥退无关仆从,让随侍小厮去唤张大管事。
张大管事几乎是小跑着进来,额上还带着薄汗:“老爷,您吩咐。”
“秋棠院那边,看守的人手,可都安排妥当了?”宋二老爷开门见山,声音低沉。
张大管事躬身,语气笃定:“回老爷,今晨天不亮就遣了两个身家清白、三代都在府里当差的家生子婆子过去,签的是死契,父母兄弟的性命都捏在府里,绝无二心!另按老爷吩咐,添了个浆洗房调来的粗使丫头,看着老实木讷,正好干些粗活。”
“甚好。”宋二老爷略一沉吟,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明日一早,你亲自去柳府、信阳侯府递张邀帖。”
他提笔,在洒金笺上飞快写下几行字,盖上私印,“就说我后日做东,请柳兄和侯爷丰乐楼天字阁一聚,有要事相商,务请赏光。”
“是,小的明白!”张大管事双手恭敬接过那张沉甸甸的邀帖,躬身告退。
烛火摇曳,人影低垂。宋二老爷重新翻开账本。
他并未察觉那没入污秽的杯盏意味着何等决绝的切割。
天空泛着冷青,云翳沉沉压在飞檐斗拱之上,透不出一丝天光。
宋府巍峨的大门紧闭着,高墙之外,几条黑影匆匆掠过,如夜行的猫,悄无声息地没入更深的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