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妄(第1页)
中秋夜,月色被层云吞没。
宋清徵坐在妆台前,双眸轻阖。铜镜里映出她眉间紧锁的愁痕。玉色中衣洇着水迹,紧贴肌肤,透出丝丝凉意。芙云恐她受寒,忙取了披衣轻轻覆在她肩头。
“夜深了,夫人早些安置吧。”芙云的声音放得极轻。
宋清徵拢衣起身,目光投向半掩的窗棂。茜纱上映着摇曳的灯影,晚风拂入,案头未压实的纸页簌簌作响,倒让她想起白日里卢音急切央求时,那不住颤动的眼睫。
戌时将尽,芙云铺好衾枕,望着夫人凭窗的背影,心底蓦地涌起一股不平。
“蔚妹妹实在可怜,我岂能看她作流犯去那瘴疠之地受苦?求阿泠念在你我多年的情分上,允她进门!”
两个时辰前,卢音便是这样央求她的。
宋清徵嫁入卢家六载,膝下犹虚。三年前,婆母便做主为卢音纳了通房。
芙云关上窗,又将烛火一一熄灭,轻手轻脚退出寝阁。掩门时,见舒月候在廊下,满面忧色。
“姐姐,夫人把我们都遣开,夜里莫不会……”舒月轻碰芙云的手肘,侧首瞥向身后昏暗的槅窗。
芙云唇瓣微抿,顿了顿,低叹道:“想是夫人心里不好过,不愿人瞧见。瞧世子爷白日那情状,明日怕还有得闹。”
宋清徵确有几分伤怀,但更多的,是烦忧。卢音口中那“可怜人”,正是他的嫡亲表妹——王芊蔚。
王芊蔚乃兵部尚书王烈次女。西北战事失利,王家阖族获罪,男丁十岁以上皆判了斩监候,女眷悉数流放岭南为罪奴。
王烈是卢音的亲舅舅。他说不能不顾王家表妹。
论亲疏远近,宋家自比不得王家。
卢宋两家祖训,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卢音费尽心思,也只想到纳妾一途。可王表妹真甘心为妾么?
这信阳侯府,终究不是她做主。他若执意违逆家法强纳,她又如何拦得住?卢音白日这一出,不过是婆母推了她出来作挡箭牌罢了。
思及此,宋清徵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披衣起身,吹亮火折重新点灯。外头的芙云和舒月瞧见光亮,立时走到门前轻唤“夫人”。
“进来吧。”宋清徵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两人应声入内,见夫人已在案前书写。舒月忙上前磨墨,芙云则添起灯盏。
宋清徵提笔蘸墨,问道:“什么时辰了?世子爷可曾回来?”
“已过子时三刻了,世子爷还未归……方才侯爷那边也遣人来问过,奴婢据实回了。”舒月声音讷讷,带着几分忐忑。
宋清徵闻言,目光沉了沉。六日前福安长公主府的赏菊宴上,她听闻皇上近来龙体不安,于朝会上震怒不已。究其根源,仍在西北战事。
她搁下笔,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账册冰凉硬实的边缘。
两月前王烈擢升兵部尚书。恰逢皇上急于收复西北,令兵部举将。王烈上书举荐了殿前司都点检江遇。
皇上准奏,命江遇率三万军赴葭州攻青唐城。
鏖战一月,损兵折将过半。江遇怯战不前。朝议汹汹,指摘选帅有误。皇上怒斥江遇无能,将其贬为戴罪小校,又命定国公阎守忠率两万将士驰援,同时降旨将王烈罢黜下狱。
原本此事尚有转圜余地,谁知江遇竟孤身叛逃,后又潜回军中为敌军传递情报。
前日兵部急报,江遇引六万敌军已驻扎在葭州与泉州交界,大有挥师北上之势。王家斩立决之事,便被提到了眼前,皇上下旨八月十七午时行刑。
卢音得信后连日奔走,全然不顾侯府处境。白日见她三缄其口,气冲冲出门,至今未归。而在此前,他与姑姐卢筝在外书房嘀咕许久,想破脑袋,却只肯来为难她。
“明日一早,你把这送去外院,交予陈中。”宋清徵将一封信仔细塞入一个百蝠纹八角盒中,递给芙云,“门房若问起,便说是我赠予家中侄女的满月礼。务必叮嘱他,此信要亲手交到我祖父手中。”她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卢筝年长卢音两岁,今已二十有八。六年前嫁与太后内侄薄守圭。未料永宁伯偏宠庶子,迟迟不立嗣子,卢筝自己都不好过。
“舒月,你去二门,遣个当值的婆子在大门守着。若见世子爷归府,即刻请他到内院来。”
舒月应声退了出去。
夜风渐起,带着凉意。在宋清徵看不见的天街,一队百人衙兵悄然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