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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坑追匪出书版 第12章(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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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腮帮子一愣,两眼盯着赵工手上的鞋直勾勾地出神,足足有十秒钟一动不动,也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

赵工从未见过大肥帮子这样,心里也是一沉,此人身经百战,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自从上山以来始终临危不乱,无论发生多大故都能钠定自若,怎么见了这只鞋子突然间就变得像丢了魂般?他忍不住问大腮帮子:“你认得这只鞋?”

大腮帮子将鞋子接在手中翻看了很久,脸上的表情依然让人琢磨不透,他告诉赵工这可不是鞋,这是“山袜子”。

赵工觉得很奇怪,苏军T-34坦克坠入天坑,里面的几个坦克兵当场掉死了,不可能进入石室,苏军也不穿这样的鞋,所以曾经挖开石门的一定另有其人,胶底桂可能是那些人留下的,这只鞋子有什么问题吗?而且分明是只胶底鞋,为什么大腮帮子管它叫“山袜子”?

大腮帮子说之前东北的土匪,就说这是“山袜子”,这也是出于忌讳,以前任何一个行当都有忌讳,比如跑船的最忌讳“翻”这个字,吃鱼只吃一面,如果真要翻过来吃背面,就要说划过来,因为船在水中一旦翻了个儿,船上的人就没命了。这么说未必可保平安,但人在船上天天说“翻”可也不是什么吉祥话,怎么着也得图个趋吉避凶。再比如说上山落草当土匪的,这些人整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忌讳的字眼就更多了,最忌讳的当属个“死”字,一旦手底下的兄弟折了,只能说成“睡”了,对于这个“鞋”字也是百般忌讳,东北的深山老林,很多地方可能几百年也不见一个人,土匪常年钻山入林,净往没人的地方跑,什么邪乎事都可能遇上,忌讳的就是这个“邪”字。正因如此,关外的土匪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管这个东西叫鞋,而是叫它“山袜子”。这绝对是好东西,天寒地冻的时候,土匪穿皮靴、马靴、毡靴,塞上乌拉草御寒,三伏天骑马攀墙、上树钻洞、赶山镗河,就得穿上这胶底的“山袜子”。

赵工听完大腮帮子一番话,心中若有所悟:“你的意思是说——打开石门的……是土匪?

大腮帮子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老赵,别人都说我当过土匪,你不是也想知道究竞吗?反正一时半会儿咱也出不去,就听我给你念叨念叨……”他之前落入地下湖,身上的烟叶烟纸全受了潮,一边说话一边掏出契卡背包中的烟草,卷了一支喇叭筒,划根火柴点上,狠吸了一口,说出了一段从没对任何人提及的往事……

第四章,大腮帮子打虎

1

大腮帮子一口地道的东北话,实际上并不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他老家在关内胶东,底下还有几个弟弟妹妹,祖辈是二仙观当住庙的持宝道士。道教门派不同,清规戒律、修行方式也各不相同。大腮帮子的祖上一直是住庙不出家,可以娶妻生子延续香火,画符念咒、开坛作法、求神问卦、解魇破阵,只要给够了香火钱,什么法事都可以做。一家老小过的日子不敢说有多富裕,至少有口饱饭吃。传到大腮帮子他爹这一代,正赶上天下大乱、土匪蜂起、民不聊生,再加上闹饥荒,一年接一年不是涝就是旱,庄稼地里颗粒无收,草根树皮都让人啃光了,老百姓易子相食,苦不堪言。人们倒是想烧香许愿,请神佛保佑,怎奈心有余而力不逮,命都快保不住了,哪儿来的钱往庙里送?二仙观早就断了香火,凭看居士们之前供奉的一点粮食,持宝道人一家还能勉强糊口。直到把存量吃完了,灾情仍在持续,这家子就活不下去了。一连饿死了几个儿女,还剩下两个闺女一个儿子,也都饿的脱了相,眼看着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当爹的和当娘的一商量,凑在块儿全得饿死,不如让当娘的带两个闺女在老家要饭,当爹的带儿子去关东闯条活路。听说东北人人烟稀少土地肥沃,有很多山东老乡去闯关东,到了关外都混得不错,只要肯出膀子力气。咬紧牙关苦上几年,定能吃喝不愁。要什么有什么,如若爷儿俩闯出条活路,到时候托人捎个口信,再把娘儿仨接过去。夫妻二人主意已定,第二天一大早,大腮帮子他爹把家里能带走的东西打了个包袱背在身上,大腮帮子他娘领着两个女儿,挥泪把这爷儿俩送出二仙观走上大路。大腮帮子满脸是泪,跪在路上磕了九个响头,然后一步一回头越走越远,直到庙门口的娘和妹妹变成三个小黑点儿再也看不见了,一大家子人从此被迫离散,各奔各的活路。

以往那个年头,闯关东的人不在少数。山海关一道城门隔开关外关内,自打当年吴三桂引清军进入山海关,大清朝取代了大明朝,紧接着皇上下了一道禁令,严禁汉人踏入关外龙兴之地,以至于百十年下来,关东人口骤减。到清朝同治年间,黄河下游连年饥荒,非旱即涝,山东、河北、山西等中原之地的穷苦百姓为求生存,不惜背井离乡突破重重险阻闯入东北。中国人常说“故土难离”,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谁不明白这个道理?老百姓固守一亩三分地,哪个不愿意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闯关东”三个字说来简单,一穷二白的老百姓想在人生地不熟的关外立住脚,真可以说是难上加难。大腮帮子父子俩跟着逃难的人群一路跋山涉水、钻林过涧、躲野兽、避土匪、忍饥受冻,跌跌撞撞走了一个多月,来到关外已然是衣衫褴褛、狼狈不堪。此时又犯了难——两眼一抹黑,不知道能干什么。关外虽有大片肥沃的黑土,但是气候寒冷,人烟稀少,这爷儿俩又不是庄稼把式,不会开荒种地。大腮帮子他爹万不得已想出一个主意,带儿子落脚在长白山下处人烟稠密的市镇,找个简陋破败的大车店住下,穿上道袍扮成师徒,重操旧业走街串巷摇铃卖卦,想以此糊口,先立住脚跟,解了燃眉之急再找别的出路。可是事与愿违,爷儿俩在镇子上转悠了半个来月,早出晚归,哪里人多往哪儿去,居然一档子买卖也没做成,除了遇上一两个信道的老乡施舍了几个大子儿,再也无人问津,把父子俩逼入了绝境。

这日黄昏时分,父子俩挨了一天冻,忍了一天饿,刚从街上回到大车店,刚进大门就让店主强行拦住了,“我说,您二位在咱这小店也住了不少日子了,押在柜上的钱都花完了,您看是不是再交点儿店钱?”大腮帮子他爹已然穷途末路,往兜里一摸,的确还剩下几个大子儿,可是今天交了店钱,明天就得饿肚子喝西北风,便向店主央求,能不能多宽限几日,店钱先欠着,等赚了钱立马结清。店主倒是没逼他,说这背井离乡闯关东没有一个容易的,宽限几日就宽限几日,只是你们爷儿俩天天起早贪黑,也不是偷懒儿耍滑的人,看穿着打扮是位道长,到底做的是什么生意哪路买卖,怎么这么多天也没挣来钱?大腮帮子他爹如实相告,听得店主直嘬牙花子,“我说这位道长,您这样可不行,关东山不比中原,这嘎人大多信奉搬杆子顶仙的,游食僧道一概不认,你这一套吃不开啊!”大腮帮子他爹犯了愁,长叹声道:“老板,您说的这个事儿,这几天我也看出来了,在关外据铃卖封,想挣口饭吃太难了,可是我实在没有别的能耐,要不然您老哥帮帮忙,给我们爷儿俩指一条活路?”店主说道:“一般这闯关东的,要么就是开荒种地,要么就是上长白山当猎户、挖棒槌,没能耐的可干不了。不过也有两桩苦营生,一是去老金沟淘金;二是进木帮,干水场子的活儿,说白了就是在江上放木排。”大腮帮子他爹眼前一亮,问道:“那倒是好啊,我这正当壮年,好歹有膀子力气!我也会水,要不您给费费心,帮我找个放木排的活儿?”店主面带犹豫,说放木排倒是不难,却是要命的活儿,说九死生也不为过。大腮帮子他爹一跺脚,“九死一生,那不是还有一生吗?要是再挣不着钱,我们爷儿俩可只有死路一条了,我死了不打紧,说什么也得把小的保住啊!”店主听他说得决绝,只得应承下来。

鸭绿江、浑江流域群山叠嶂、林海莽莽,那个年头交通不便,从深山老林欧砍伐下来的原木要想出山,只有水运这一条路。放木排得先伐木,到冬季江水结冰不便运输,木帮的工人可不能闲着,趁这个间歇期,正好进深山老林砍树伐木,一干就是一冬。关外的寒冬冷得出奇,而且格外漫长,很多人身子单薄,扛不住冻饿交加,就这样冻死累死在了山林里。从山上砍下来的大树得先抬到江边,用藤条、铁链等索具结结实实扎成木排,尾部装一支木棹,以便掌握航向。木排扎完了放到“排窝子”里,待到春暖开了江,冰层融化,江水上涨,再将木排放入江中。领头的喊一声“开排了”,众人各自立于木排之上,撑杆顺流而下,原木可就浩浩荡荡出了山,等于是连货带船全齐了。河道宽窄深浅不同,木排或大或小,在江上漂起来排成长列,看不到头尾,蔚为壮观。干这一行的俗称“江驴子”,全是吃不上饭卖苦大力的,但凡有条活路,绝不会干这个,又苦又累自不必说,还极其危险、生死无常,稍有闪失命就没了!放这一趟木排,至少经过几十道鬼门关,其中以“崽子哭、门坎哨、大裤档、棒子垅”最为险恶,光看名字就知道这些地方礁石险滩遍布,“崽子哭”这地方,上游浑浊的水流铺天盖地冲下来,水势湍急呜呜直响,小孩儿听了一准吓得哇哇大哭;“门坎哨”像一道门坎,木排行至此间,如若不慎扎进江底陷入泥沙,人可别想活着出来;那“大裤裆”中间矗立着一块巨石,两边两股激流奔涌,木排行至此处,稍有迟疑就会狠狠撞在巨石上,落个粉身碎骨;“棒子垅”更险,江面看上去平缓通畅,可是江底暗礁丛生,像是排满了根根棒子,木排经过此地免不了一通猛颠,此时放排人必须死死掌住舵,哪怕颠出肠子也不能撒手。一且碰上雨季江水暴涨,木排很容易被湍急的水流掀翻,原木像柴火棒子似的漂得满江都是,人落在水中如同掉进了木碾子,岂能得活?一趟下来仿佛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不知有多少江驴子祭了大江。可有道是,“富贵险中求”,“有钱能使鬼推磨”,木帮永远不缺放排的江驴子。

一条木排上有两三个人,纵览全局的老大称为“大卯子”,全是经验丰富的“老木把”,在大风大浪里闯荡多年,其余的“雏把”负责蹬竿子、划桨。大腮帮子跟他爹同在一条木排上干活儿,算一个半人头儿。老时年间,靠捕鱼为生的老百姓有个规矩,叫“父子不同船”,正是因为水上有风波之险,得给家里留下一脉香火,江驴子放排比在水上行船更为凶险,若不是逼不得已,绝没有狠心的爹带着家中独子吃这碗饭。爷儿俩以此为生,勉强有口饭吃,每次漂在江心让浪头拍得心惊肉跳,心里都赌咒发誓,这次如果能够活着回去,说什么也不干这个营生了。别的江驴子攒下几个钱,可以盖起两间土坯房、置办点儿家伙什开荒种地,他们爷儿俩却没那份手艺,等把放排挣的钱吃干喝净了,还得再次上山砍木头,下江放木排,为了挣口饭吃,再苦再累也得挺着。大腮帮子知道他爹不容易,卖命挣的几个钱勉勉强强刚够吃饭,想把家里人接来关外难于登天,恨自己只算半个人头,因此卖十二分力气干活,无非想让大卯子高看一眼,好让父子二人多挣点钱。怎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且夕祸福,当爹的没死在江里,却死在了劫木排的江匪手中。关东的江匪,少则三五人,多则二三十人,各持刀枪棍棒、鸟铳火器,忽聚忽散,出没无常,杀人不眨眼,看见什么抢什么。几名江匪冲上木排其中一人手起一刀,捅在大腮帮子他爹的肚子上,他爹身子一软捂着肚子瘫坐在木排上,那江匪又奔大腮帮子而来,举刀就扎,本已倒下的大腮帮子他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猛然间扑到江匪身上,替大鹏帮子挡了一刀,随即死死抱着江匪一同滚入江心,鲜血一瞬时染红了江面。另一名江匪上来飞起一脚,把惊呆了的大腮帮子踢下木排,这孩子侥幸抱住一根散落的原木,顺流而下漂流到了岸边,等于捡了条命。可怜大腮帮子他爹,闯关东没多久就死于非命,扔下大腮帮子一个人孤苦伶仃,彻底没饭吃了。

大腮帮子有心返回胶东老家,奈何路途遥远,不知道能不能走得回去,就算走回去恐怕也得饿死。他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遭此惨祸,不能再在木排上干活了,可也得想个法子活命。之前当江驴子的时候,他常听人说关东山是块宝地,清军入关以来,就将此山视为龙兴之地,封禁长达两百余年,更使这原始森林成为天然宝库,正所谓“游鱼在水、奇宝在林、珍禽在天、异兽在山”,“鳇鱼鲑鱼、三花五罗、貂皮麝鼠、人参棒槌”应有尽有。大腮帮子心想,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不信关东这么一大片地方没我一口饭吃。说也凑巧,他在路边捡到一个废了的兽夹子。大腮帮子以前在老家道观里用过这玩意儿,拿过来修了修。仍挺灵便,干脆就拿这兽夹子上山“放对儿”。“放对儿”是方言土语,指在山上设夹子。专套黄鼠狼、林貂、狐狸之类的皮兽,剥下皮筒子换钱。大腮帮子又照猫画虎做了几个兽夹,他却不懂寻找兽迹,顶多逮几只山鸡,野兔,忍饥挨饿是家常便饭。有时一连几天肚里没食儿,饿得天旋地转站也站不稳,两个眼珠子发绿,瞅谁都是是俩脑袋。有时候赶上运气好,在山里遇上一两个心善的猎户,见这孩子可怜巴巴,给他块干粮充饥,大腮帮子千思万谢,跟着猎人走一程,问问人家打猎的经验,学点儿本事。不到三个月的光景,他已然饿得眼窝凹陷,骨瘦如柴,好在此时天尚暖,不至于冻死在这深山老林。

转眼入了冬,大雪一封山,就该逮皮兽了。大腮帮子心下合计,他这般下夹子设套,连自己的肚子也填不饱,非得逮一两只值钱的皮兽,下山换了钱,才能熬过严冬。来到关外多时,从猎人口中得知,有一种雪貂叫“草上霜”,又称为“千金白”,十分罕见。貂皮以白为尊,手感轻盈柔软,象征荣华富贵,“千金白”一根杂毛都没有,可遇而不可求。首先来说,雪貂狡猾多变,只有夜间才出来觅食,很不容易让人逮到,即使侥幸逮到一只,也备不住有杂毛。总而言之,这东西相当珍贵,据说在前朝,皇上冬天揣手的“暖笼”,就是这种皮子。那时候的老百姓抓到白貂也不敢自己用,敢跟皇上用一样的东西,乃是欺君罔上的大罪,就算不诛灭九族,也得落个砍头问斩。大腮帮子人小胆大,不知天高地厚,赤手空拳就想进山碰碰运气,走入了深山密林之中。他形单影只,一没有猎叉,二没有鸟铳,半路上不免有些担心,怕万一遇上虎豹招架不住,只得捡了根破木头棍子握在手中壮胆,漫无目的乱走了半天。进山前几天,山里刚刚下过一场鹅毛大雪,深山老林里滴水成冰,往地上吐口唾沫都能摔成八瓣。大腮帮子身上衣服单薄,冻得手脚麻木,耸肩缩脖,上下两排牙咔咔咔不断打战,满口牙都快震碎了,双腿如同灌了铅,走起路来一步比一步沉重。刚从一棵古松下走过,树杈子上突然蹿下一个野物,不偏不倚正落在他背上。

大腮帮子眼角余光一扫,瞥见两只毛茸茸、灰不溜秋的爪子搭在自己肩头,登时大吃一惊,以为遇上了狼搭肩,奇怪的是并不重,他也不敢回头,万一是狼,扭头一看就得被狼咬住脖子,他这条小命儿可就交代了。虽说大腮帮子还是个孩子,但这一年多来跟着父亲闯关东,又到江上放木排,经历了许多磨难,也长了不少见识,遇事可以沉得住气,当时也是急中生智,慌忙往前一滚,将那野物甩在身后。等他起身再看,但见那东西毛茸茸的,仅有二尺来长,浑身灰白斑纹,如同白桦树皮一般,牙尖嘴利,两个眼珠子忽黄忽绿,精光四射,正冲着他龇牙咧嘴,蓄势待发。大腮帮子听山里的猎人说过这个东西,在关外叫“山狸子”,心中不禁一颤,别看这玩意儿个头儿不大,却十分凶恶。山里人常说“一猪、二熊、三老虎”,深山老林里的野猪重逾千斤,什么都不怕,关东山的密林中松树多,野猪喜欢往松树上蹭,满身松脂结为一层铠甲,猎人手中的鸟铳打不透这层甲,熊罴虎豹见了野猪也得绕着走。有道是“云怕风,风怕墙,墙怕老鼠,老鼠怕猫”,野猪这么厉害,却怕山狸子。因为山狸子刁钻古怪、凶残灵动,极难对付,仗着个头小,身子灵活,可以围着野猪转,把野猪绕得晕头转向,或者蹦在野猪背上,四只爪子牢牢抓住野猪的脊背,如同粘上了一般,任由野猪在林子里横冲直撞,怎么也甩不脱,直到野猪精疲力竭,再也跑不动了,趴在地上哼哼气喘,山狸子就趁机绕到野猪肚子底下,一口咬掉肚脐。野猪身上挂的甲虽厚,肚脐上却没有甲,被咬后野猪一阵巨痛,发疯似的绕树狂奔,肠子就绕到树上了,越抻越长,绕上十几二十圈,再大的野猪也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上。山狸子不紧不慢地溜达过去,脑袋钻入还没死透的野猪肚子,掏出血淋淋的心肝来吃。野猪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五脏六腑被山狸子掏出来,还在自己眼前炫耀,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躺在地上四脚乱蹬,连气带痛,淌下几滴眼泪,不甘而亡。

进深山老林套皮子、挖棒槌的人遇上山狸子一样凶多吉少,大腮帮子听猎人说起过,山狸子吃人先掏眼珠子。可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物,打猎的却不怕山狸子,有了鸟铳弓箭,对付山狸子非常容易。大腮帮子无暇多想,赶忙打起精神,背靠古松稳住阵脚,手持木棍与山狸子对峙,不错眼珠地盯着这只小兽,怎知山狸子快得出奇,也是看准了大腮帮子手中没有火器,一纵身蹿到了树上,又居高临下往他头上扑来。大腮帮子来不及再举木棍抵挡,霎时间万念俱灰,把两只眼一闭,以为自己这条命就扔在深山老林中了。正当千钧一发之际,但听啪的一声枪响,划破了长空。山狸子中枪落地,鲜血染红了皑皑白雪,身上冒出缕缕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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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腮帮子惊魂未定,吓出一身白毛冷汗,睁眼看时,发现山狸子已经死在了面前,暗自庆幸保住了性命。他长舒一口气,扭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手持鸟铳的老猎人大踏步而来。此人身材高大,脸上的皱纹沟沟壑壑,道道历尽沧桑,颌下黑黢黢的连面胡子,手臂上青筋外凸,形似林中古藤,身穿一件熊皮坎肩,腰挎三尺开山刀,威风凛凛。老猎人走过来,也不理会大腮帮子,抽出开山刀将山狸子下身割开,挤出尿脬里的尿装进一个随身的水袋子,又把水袋子揣入怀中。大腮帮子当时并不知道,山狸子的皮不值钱,肉也又骚又臭,给狗都不吃,只有尿是好东西,卖给放山的老客,钻山入林之时在身上洒几滴,豺狼虎豹不敢近前。猎人收了水袋子,转过头问衣衫褴褛的大腮帮子:“你个要饭的小崽子,是打关内来的吧?上这深山老林中干啥来了?不是遇上我,你可就让山狸子掏了!”大腮帮子不敢隐瞒,说自己一个人进山打猎,想打下猎物换口饭吃,换件棉袄穿,没承想撞上山狸子,险些丢了小命儿,又跪在地上拜谢救命之恩。那个老猎人听了哈哈大笑,声若洪钟:“你这埋汰样儿,个头没有枪杆子高,赤手空拳的还想打猎?照我看你连只大眼贼也打不着,一只山狸子就险些要了你的小命,咋没家大人跟着呢?”大腮帮子被老猎人这么一问,触动了心怀,眼圈就红了,跟老猎人如实说了自己的身世。老猎人见大腮帮子挺实诚,敢一个人进山套皮子,胆子也不小,想到自己膝下无子,看别人外出打猎师徒父子结伴而行,不由得在心中动了一个念头,就伸手把大腮帮子扶起来,说道:“我瞅你这孩子怪可怜的,又是孤身一人,要不这么着吧,你就先跟着我打猎,给我当个小徒弟,有啥吃啥饿不死你,等过几年壮实了能自个儿谋生了,再回去找你娘咋样?”大腮帮子自打他爹遇难以来,一个人无依无靠四处漂泊,吃不饱穿不暖,说不尽有多少苦楚,此时听老猎人这么一说,但觉心头一热,眼窝子里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双膝跪地给老猎人磕了三个响头,“师父在上,受徒弟一拜,您是我重生的父母,再造的爹娘,从今往后我一定鞍前马后、一心一意地伺候您老人家,好好跟您学本事!”老猎人见这孩子能说会道,心里又添了三分喜欢,扶起大腮帮子,牵了他的手便往山下走。

老猎人把大腮帮子带回山下的屯子,当天晚上,师娘整了俩硬菜,狍子肉炒干豆角、野鸡炖榛蘑,满满一盆棒子面儿贴饼子、一大锅棒子面儿粥端上炕桌。师父、师娘老两口膝下仅有一女,姑娘小名叫霓什哈,和大腮帮子岁数差不多,四口人围着桌子坐在土炕上,老猎人喝着烧刀子。大腮帮子可是有几年没吃上一顿正经饭了,但是他懂事儿,心思重,不下筷子夹肉,就在那啃饼子。师娘瞧出来大腮帮子是真饿,却还懂礼,心中暗暗怜悯,就拨了满满碗肉放在他面前,大腮帮子吃着饭,不禁想起远在胶东老家的娘和两个妹妹,以及惨死在江匪刀下的爹。曾几何时,他们一家人也是这般和和美美。想到伤心处,眼泪儿吧嗒吧嗒往碗里掉。老猎人见状,知道这个孩子心里苦,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师娘菩萨心肠,可怜大腮帮子孤苦,陪在一旁直抹眼泪。吃过了饭,老猎人腾出一间柴房让大腮帮子容身,总算是有个窝了。当天夜里给大腮帮子乐得睡不着觉,在柴房里直翻跟斗,跟他爹闯关东以来,心里头一次这么暖和。

打从这一天起,大腮帮子就跟在老猎人身边,当个斟茶点烟的小徒弟。原来这一带叫“黑瞎子沟”,屯子里住的全是猎户,收留大腮帮子的猎户可不简单,人称“铁腿索爷”,是黑瞎子沟围帮的把头,脚力出众,钻山入林奔走如飞,曾一脚踢死过一头豹子,因此得了“铁腿”的绰号。山里人靠山吃山,大多以渔猎为生。以往到了打围的时节,各个屯子的猎户组成“围帮”,凭着人多势众,三面围堵一方设伏,围猎深山中的大兽。围帮打猎时规矩很多,猎人各司其职,带头的猎户称为“把头”,如同带兵打仗的统帅掌控全局,排兵布阵不能出分毫差错,把头一向由经验丰富、枪法超群的老猎人担当,铁腿索爷就是围帮的把头,此外的还有码溜子的、赶杖子的、端锅的,等等。码溜子的又分跟踪与贴踪,跟踪的发现了猎物,叫贴踪的去给把头送信;赶杖子的放狗将野兽赶出密林;射猎野兽之时,把头先开第一枪;端锅的一般不出围,只在屯子里做饭看家。

黑瞎子沟一带熊多,当地的猎户最擅长猎熊,用猎户的行话说叫“打黑毛”。通常只在冬天打熊,因为此时皮毛最厚,而且熊瞎子猫冬的时候,反应比较迟钝。初秋过后,大雪封山之前,熊瞎子开始肥吃胀喝,看中一块苞米地,冲进去就嘁哩喀嚓通连吃带掰;瞅见养蜂人的蜂箱,扑上去一屁股坐地上,两只前掌扒开蜂箱,拎出蜂窝板,伸出舌头狂舔,任凭蜜蜂怎么蜇它也不在乎,顷刻间就把一箱蜂蜜吃个精光。个把月下来,熊瞎子养得膘肥体壮,钻进树窟窿猫冬,不吃也不喝,饿了就舔前掌,那是它全身上下聚集精华的地方,要不怎么说熊掌好吃呢。一直要等到次年天变暖,熊瞎子才再次爬出洞来觅食。不过熊瞎子猫冬并不全是钻树窟窿蹲仓,有一种是“坐殿”的,找个背风的山坡往那一坐,任凭大雪覆盖在身上,跟个雪菩萨似的一动不动。打这种熊瞎子用不着枪,打不好反而打惊了,有经验的猎人会拿一根长杆,前头削尖了,悄悄摸到近前,对准熊瞎子胸前那撮白毛上方,猛地一杆子捅进气管,让血水流进气管,把熊瞎子活活憋死。打蹲仓的熊瞎子则不同,一般来说先把树洞口封死,然后悄悄在树洞上方挖两个窟窿,再敲打树干使熊瞎子受惊,正在蹲仓的熊瞎子必定狂怒不止,从窟窿里伸出两个爪子一通乱抓,就被埋伏在旁的猎人手起刀落斩下了熊掌,那个熊瞎子也就丢了半条命。当地围帮打熊的方式称为“窖熊”,这个习俗保持了上千年——三九腊月打大围,几个屯子的猎户兵合一处,在把头的带领下,放鹰纵犬,将蹲仓、坐殿的熊瞎子惊动出来,一股脑儿撵入提前挖好的陷坑,再以挠钩搭上来,通过这样的方式活取熊胆。

伏天的野兽皮毛不厚,也没什么肉,屯子里就得歇猎。其余的时节打小围,三五个老猎人一伙,拎个棒子就可以去打海狍子。关外形容“多”,习惯说成“海了”,山里的狍子极多,因此也叫海狍子。要么带上弓箭、鸟铳,进老林子射猎,由于鸟铳打不了多远,全凭放狗撵山,一群猎狗中有一只头狗,嗅觉灵敏,力大而勇猛。头狗发现野兽时便大声吠叫,称之为“开哐”,一众猎狗跟随头狗追赶野兽,形成合围之势,等猎人赶上来再射箭放铳。因此打围的猎人对猎狗极为看重,有些光棍甚至和自己的猎狗睡一个炕头,打到猎物割下肉来也得先给狗吃。

大腮帮子从此入了围帮,一开始老把头不让他摸枪,别的猎人打中野物,他跑去捡回来,先把翻山越岭的脚力练出来。山里吃喝不愁,山鸡、野兔、鹌鹑、禾花雀,再加上榛蘑、山木耳、冬笋,想吃多少有多少。他正是长身子的岁数,整天吃饱喝足了,就翻山上树闪转腾挪,身子越长越结实。一来二去,铁腿索爷也瞧出大腮帮子是吃这碗饭的料,这孩子为人耿直仗义、心地仁善、知恩图报,便将一身本领悉心传授,教他射箭放铳,追踪兽迹。大腮帮子跟着索爷练就了一手好枪法,追踪兽迹比放枪更难,有经验的猎人能通过兽踪判断出是什么野兽,通过鹿踪能判断出母鹿有没有胎。有些野兽在逃跑之时极为狡猾,走着走着忽又绕回原路,还有的野兽为了掩盖踪迹,故意下河螳水,追踪兽迹的猎人会根据不同状况,选择不同的追踪方法。大腮帮子没给索爷丢脸,花了心思,下了功夫,能耐一天比一天大,很快就在围帮站住了脚,围帮的猎户都说索爷收了个好徒弟。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只说这一天,索爷上山打到不少野物,回家整了几个菜,坐在炕头上自斟自饮。本来挺高兴,喝着喝着心头事起,又开始唉声叹气。大腮帮子在屯子里住了一年多,知道师父的心思。他师父家里是老两口加一姑娘,姑娘岁数与大腮帮子相仿。听闻师娘以前还生过三个儿子,可是不知为何相继天折,没一个养得住,虽说如今有大腮帮子与索爷情同父子,师父师娘都喜爱有加,可总归不是亲生的,不能为老把头传宗接代。就在最近,师娘又怀上个。师父心里头高兴,人这一辈子匆匆忙忙几十年,谁不想有个儿子继承香火?可又担心这个孩子跟前几个一样也保不住,正是为此烦闷。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晃到了师娘临盆的日子,屯子里的女人早帮忙请来接生的稳婆。可是师娘躺在炕上来回回折腾,怎么也生不下来,稳婆束手无策,提前准备的物件儿一样也没派上用场。铁脚索爷干着急没咒念,恨不能上房揭瓦,没办法,只好派大腮帮子赶紧去请“搬杆子的”来给瞧瞧。什么是搬杆子的呢?这一行在民间又叫“顶香火头的”,其实就是跳大神的。搬杆子的住处不远,也在这个屯子,平时什么也不干,全凭装神弄鬼混饭吃,听说索爷有急事找他,倒是一刻也没耽误,穿得花里胡哨,匆匆忙忙来到索爷家中,在院子中间摆一个供桌,桌上放上香炉,中间插三炷香,让索爷摆上酒肉、布匹,望空叨叨了一通,又是往外喷水,又是往天上扔纸钱,房前屋后折腾了半天,这才告诉老把头说:“我已经让胡黄两家各派一路报马前去查明了此事,只因你这辈子杀生太多,注定一门无后,而今这个孩子犯了断桥关,只怕生不下来!”

索爷一听这话害怕了,“打猎的杀生也无非是为了一家老小有口饭吃,你也知道围帮打猎最讲规矩,咱可没干过一件坏规矩的事啊!求您无论如何给想个办法,留下我老索家这一脉香火。”

搬杆子的早就料到索爷会这么说,嘴上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转身进屋转了几圈,在几处阴暗的角落稍作停留,嘴里头嘀嘀咕咕,好像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说话,折腾了一圈,又坐在炕上盘腿闭目一番指算,屋里的人全都屏住呼吸,大儿不敢出上一口。搬杆子的突然睁开双眼,对一直跟在旁边的索爷说了一句:“快去准备钱吧!”

铁腿索爷不敢怠慢,翻箱倒柜把这些年攒下的几张熊皮全翻出来,再加上封在坛子中的鹿胎,这可都是他压箱底儿的好东西,一股脑儿全当成供奉交给了搬杆子的。

搬杆子的看在眼里乐在心里,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出来再次布置香案,把索爷给的东西一件一件码放在香案上,自己披挂上身花花绿绿的宽袍,头戴绣满了日月星辰的五彩法帽,一手持法鼓,一手持五色令旗,又在屋里一通连蹦带跳,如同在调遣千军万马,口中念诵法咒:“头顶八方琉璃瓦,脚踏四海紫金砖;左手拿着文王鼓,声声如雷响震天;右手握着武王旗,合在一处引魂幡!金香炉、银香烟,撇了海碗升香烟;青头鬼、鬼头兵,胡黄常蟒带鬼王;三道狼牙三道关,打鼓烧香请神仙!”

大腮帮子在一旁看得懵腾转向,他爹就是持宝道士,请神驱鬼、贴符招魂的勾当没少干,纵然跟搬杆子的不是一个路数,可总是殊途同归,这么折腾当真管用吗?师娘待他如同亲生儿子一般,眼下看见师娘遭罪,大腮帮子心里头无比难受。

这场法事一直做到天黑,子时一过,搬杆子的用柳木、符纸扎了个人形替身,又以朱砂在纸人背后写了一长串符咒。紧接着打开大门,在屋里走阴阳步,拿出七根香摆出“七马破关阵”,冲门外的夜空奉请“北斗星君”。接下来拿出一只没有花色的素碗,倒入半碗清水,盖上红布,交给索爷说已得仙药,让他先给老婆灌下去,才能继续施法。索爷恭恭敬敬双手接过素碗,偷偷掀开红布,低头一看哪有什么药?分明还是先前的半碗清水,只不过碗底多了一张黄纸叠的小元宝,将信将疑却不敢多问。索爷进里屋灌完了“仙药”,搬杆子的又让大腮帮子打来一盆清水,拿红纸折成一艘纸船放入盆中,再将扎好的小纸人放在船上,口诵秘咒,伸出剑指着纸人连戳几下,如同凭空画符,随即眯起双眼,哼哼中唧半说半唱:“有个小孩往前走,一条大河把他拦,孩童正要把桥上,桥塌坠地过河难,要问这是为何事?犯了阴阳断桥关,我把鲁班请下山,斧头锯子带得全,锛子锛来刨子圆,上面拴着八根弦,四根朝北安天下,四根朝南定江山。砍的砍、安的安,不用几时桥修完,从此不犯这道关!”念完了这几句口诀,搬杆子的突然双目因睁,大喝声“来吧,上路!”再看浮在水盆中的纸人纸船,竟然哗的一下着起火来,眨眼烧成了灰烬。索爷在旁边看了半天看不出门道,以为搬杆子的真有神通,越发信服。大腮帮子倒是明白这些个江湖伎俩,纸船早就抹上了磷粉,稍加摩挲,过不了多久就能起火。再看搬杆子的把半盆水泼到门外,转身对一旁的索爷说道:“你瞅着吧,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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