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坑追匪出书版 第1章(第2页)
在我表舅眼中,张保庆始终是个没出息的待业青年。而在我看来,他是个挺能折腾的人,从小胆子就大,敢做敢闯,向来不肯循规蹈矩。
举个例子,以前有种关于耳蚕的传说,说“耳蚕”那是叫白了,也有称“耳屎”或“耳垢”的,总之是耳朵里的秽物,据说正常人吃了这玩意儿,会立刻变成傻子。家里大人经常这么告诉小孩,说胡同里那个老傻子,正是小时候误吃耳蚕吃傻的。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否可以当真,反正大伙儿都这么传。以前的孩子大都又淘又馋,什么东西都敢往嘴里放,家里大人经常拿这种话吓唬孩子。张保庆在家待业,闲极无聊在胡同中跟别人打赌,说起吃耳蚕能变傻子,有人当场从自己耳朵里掏出来一大块耳蚕。这小子长这么大从来没掏过耳朵,可想而知耳朵里有多少东西,从中掏出来的这块耳蚕,能有小指甲盖那么大,也不知道存了多少年了,黄里透绿,放在手里给张保庆看:“你敢不敢吃?”张保庆胆子再大也不敢嚼,只能把心一横,全当是吃个蚂蚱,捏起来扔到嘴里,拿凉白开往下一送,气不长出面不改色,结果也没有变成傻子,彻底将“吃耳蚕变傻子”这个愚昧无知的歪理邪说打破了。这下可好,他一举震惊了整条胡同,还因为打赌赢了二十根小豆冰棍儿。
张保庆成天这么混,表舅实在看不下去了,十八的大小伙子在家待业吃闲饭可不成,这个不想干,那个看不上,高不成低不就,文不能卖字、武不会练拳,成天招灾惹祸捅娄子,只好走后门托关系,让他去“蓬莱春”后厨学能耐。可张保庆却不识抬举,脖子一梗死活不去。表舅真生气了,好说歹说都不行,干脆也甭跟你废话了,文的不行来武的,抡起笤帚疙瘩就是一顿抽,打得张保庆没处躲没处藏,只好到后厨拜师当了学徒。
饭庄子里掌大勺的,个儿顶个儿都有一手绝活儿。张保庆拜的这位师父,在这个饭庄子干了三代,从他爷爷到他爹再到他,家传有一手绝的,一个人盯五个灶眼儿,说行话叫“连环子母灶”,大灶、二灶、高汤、笼屉、砂锅,掂起大勺上下翻飞,身上一个油星子不沾,讲究“手眼身法步”一气呵成,你光看他炒菜都是种享受。这样的厨子一个人顶五个人用,评特级职称,工资也是普通厨师的好几倍。表舅舍了一张老脸,好不容易让张保庆拜了名师,怎知张保庆一进去就不想干了。因为什么呀?这一行得从入门开始,剥葱剥蒜、洗菜择菜,先练三年,这才允许你在墩儿上备菜。前边的服务员下了单子,你这就得都把材料预备齐了,掌勺的不看单子,完全看备菜的给什么,比如这一盘备的是鸡丝、海参、玉兰片、葱姜切末,就知道要做烧三丝,下一盘所有材料都一样,唯独葱姜末改成了葱姜丝,大师傅就明白了这盘是烩三丝,炒错了那是大师傅的责任,备错了可都怪在你头上,该扣钱扣钱、该检讨检讨,在墩儿上备菜又是三年。接下来练“红案儿”,杀鸡、宰鱼、切肉,又腥又臭不说,还容易切手,这得一年;和面、揉面、做面食还要练一年,这叫“白案儿”。没七八年上不了灶,上灶之前还要先练翻炒、掂锅、翻勺,拿炒勺装上沙子,少说也得有个十几二十斤,一天练下来全身酸疼,而且万一失了手,那一锅的热沙子招呼在脸上,非落一脸大麻子不可。“连环灶”一共五个灶眼,一个灶眼两年,把这一整套全学会了,至少搭上半辈子时光。张保庆一想都绝望了,真不认命干这个,又回家当上了待业青年。
当时有街道办的青年点,相当于小便利店,卖些杂货之类的商品,待业青年可以去那儿实习,什么时候找到工作了什么时候走人,张保庆也不愿意去,怕被人笑话。表舅心里边这个火啊!一看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成天除了打就是骂,越看他越不顺眼。张保庆耍滚刀肉:“反正我是你亲儿子,你横不能把我打死,打死我你不绝户了?”真应了那句话——仇成父子,债转夫妻!
不过实话实说,总待在家里也不好受,张保庆吃饱喝足了无所事事,骑上自行车到处溜达,东逛逛西逛逛,瞧个新鲜凑个热闹。平时他最喜欢去公园听野书,公园有一位“撂地”说野书的高五爷,不为挣钱,而是有这个瘾头,就好这个。只要赶上天气好,风和日丽的,拎上马扎带上茶水,往路边这么一坐,跟前摆个小木头桌子,“啪”的一声醒木一摔,这就开书了。他没拜过师没学过艺,东拼西凑、信口开河。不过说得可是真好,满口方言、土语、俏皮话,一嘴的人物典故带脏字,兴起处眉飞色舞、唾沫横飞。什么时候都有十多个闲人围上来听,还真有不少捧臭脚凑热闹的。张保庆爱听他说汉高祖刘邦,为什么呢?刘邦当年和他张保庆一样什么都不是,要什么没什么,也什么都不干,成天混吃等死,然而到后来斩白蛇、赋大风,亡秦灭楚当上了开国皇帝。张保庆听入了迷,心下寻思:“汉高祖刘邦先斩白蛇后成大业,我几时也斩这么一条白蛇?”他成天这么胡思乱想,干什么什么不行,吃什么什么没够,把我表舅气得拿了铁锹追着他满街打。表舅在后边追,张保庆在前边跑,来来回回几条胡同都转遍了,跟走马灯似的满世界这么一跑,周围邻居都说这爷儿俩绝对是前世的冤家对头。表舅妈怕张保庆跟不三不四的社会小青年混,也担心表舅气大伤身,思来想去实在是没辙了,只好打发张保庆去长白山投奔他四舅爷,在东北住上一段时间,等家里给他找到合适的工作再回来。怎知张保庆这一去,却在深山老林中捡了个意想不到的东西,引出一桩“天坑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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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边说到张保庆吃不得苦受不得累,不认头在工厂翻砂,给安排了饭庄子的学徒又死活不愿意去,成天的东游西逛,除了跟几个半大小子胡闹就是上公园里听书,没个正经事儿,还总觉得自己非池中之物,有朝一日必定飞黄腾达。表舅两口子实在没办法了,横不能让他胡混下去,那指不定闯出什么祸来,只好打发他去长白山四舅爷家住上一阵子。书要简言,咱们先不提后话,接着说张保庆去了东北长白山。他投奔的四舅爷是个老猎户,住在大山下的屯子里,周围全是原始森林。张保庆让这白山黑水之间的景色美得五迷三道,感觉喘气都比城市舒畅,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舒坦。这屯子不大,仅有这么十几户人家。四舅爷和四舅奶老两口子过日子,虽说衣食无忧,但是四舅爷打了一辈子的猎,至今舍不得放下猎枪,隔三差五带张保庆上山钻林子,打山鸡套兔子。张保庆心都玩儿野了,六匹骡子八匹马也别想拉他回家。有这么一天,晴空万里,四舅爷牵出几条猎狗,背上猎枪和铁笼子,招呼张保庆跟他到山里捉“大叶子”。张保庆听说要上山,还带了猎狗,心下十分兴奋,却不知四舅爷所说的“大叶子”是个什么东西,树上长的?
四舅爷告诉他,“大叶子”是东北的土话,说的是林貂,这东西蹿高纵矮最擅爬树,整天待在树上,打老远一看如同一片硕大的树叶,因此得名。林貂属于“皮兽”,别的皮兽比如狐狸、黄鼠狼什么的,肉臊吃不得,唯独皮毛值钱。林貂却不一样,不仅皮毛值钱,肉也好吃,两样全占了。东北的貂皮有两种,头一种是河里的水貂,虽然也挺值钱,却不及栖息在山林中的紫貂“大叶子”。它的皮称为“裘王”,仅在东北长白山以及新疆阿尔泰山的针阔叶混交森林中才有,别处根本没有。而且林貂狡诈凶残,极难捕捉。首先它居无定所,没有固定的窝巢;其次下不了夹子,因为林貂嗅觉灵敏,可以很远处闻到兽夹上有人的气味,况且摸不准它的行动路线,夹子无从下起;再一个不能用枪打,林貂不过一尺多长,猎枪一打一大片铁砂子,一枪打花了皮子,那就不值钱了。由于很难捉到活的,应了那句话——物以稀为贵。说林貂的皮子值钱,因为有三件好处,别的东西还真及不上它。先说头一件,东北那地方,冬天零下三四十度很正常,天寒地冻,一口唾沫吐出来,砸到地上就是个冰疙瘩。可是话说回来,气温再低,不刮风就不会觉得冷,一旦刮起卷雪的白毛风,呼啸的狂风嗷嗷怪叫,往人身上钻,又像刀又像箭,任你穿多厚的皮袄也不顶用,一阵风就吹透了。可如果有一件紫貂皮的衣服,那风刮到身上不但不冷,反而是越刮越暖和,这是头一个好处;二一个是“雪落皮毛雪自消”,鹅毛大雪落到貂皮袄上立即融化,不会留下半点儿痕迹;三一个叫“雨落皮毛毛不湿”,林貂皮毛油脂丰富,从河里钻出来抖一抖身子即干,因此下雨打不湿,你可以拿它当雨衣穿,进屋抖两下就干了。当然了,这仅仅是个比喻,可没见有下雨天穿件貂皮上外边转悠的。如果做一件皮袄,至少要十来张大叶子皮,在旧时来说,林貂皮袄千金难得,不是王爷都穿不起。如今打猎的少了,但林貂的习性却未曾改变,极不好找,碰巧逮住一只做成貂皮围脖,抵得过寻常猎户一年的进项!其实“大叶子”一词不仅是土话,也是关外土匪的黑话,叶子指衣服,换叶子是换衣服,黄叶子是黄鼠狼皮,这大叶子就是指最贵的林貂皮,不然怎么称得上“大”呢?
关外又有“三大穷”之说,哪三样儿呢?肩上扛铁筒、桌上码城墙、床上点烟囱。“肩上扛铁筒”指扛猎枪钻老林子的猎人,这是三大穷的头一穷。其余两个容易理解,桌上码城墙,那是打牌赌博,十赌九输,有多少家产也得赌穷了。床上点烟囱指抽大烟,那也是坑家败产的无底洞,有多少钱都不够往里扔的。那为什么打猎的占头一穷呢?皆因打猎的看天吃饭,野兽乃是过路财神,今天该你有收获,举起枪来弹无虚发,如若不该你打着东西,怎么打你也打不着,扛上枪筒子转悠一天,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全凭运气。再者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打猎是杀生,干这一行不合天道,没有因为打猎发财的。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林貂不好逮,否则打猎的不至于这么穷。
老猎人都知道,林貂平日里出没无踪,连个影儿也瞧不见,唯独在秋天可以见到。这个季节是林貂的发情期,它们会跑出来传宗接代,一年仅仅这么一次,雌貂怀胎七八个月才能产崽,都快赶上人了,其稀少程度可想而知。到了这几天,雄貂性淫,大白天也出来转悠,到处寻找雌貂交配,满脑子都是这一件事儿,警惕性变得很低,让猎狗一吓唬很容易发蒙,只有这时候才有可能被猎户活捉。张保庆跟四舅爷在老林子中走了大半天,翻山越岭,东转西走,眼看日头往西沉了,什么都没见着。原以为今天要空手而回,掉头正要往回走的时候,打头的猎狗突然一阵狂吠,叫声震动了山林。
张保庆听到猎狗的叫声,心中诧异,撒开腿飞奔过去,待到近前,但见枯枝蔓草间有只小兽,嘴尖尾长,四肢短小,油亮的皮毛黑中透紫,小脸儿长得近似黄鼠狼,身子又比黄鼠狼短,正是四舅爷所说的“大叶子”!大小足有两掌半,爪下按住一个蛋,可能是刚偷到的鸟蛋,正想吃呢,结果让猎狗堵在这儿了。这东西两个小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如若眼前只有一条猎狗,大叶子扭头一跑,七绕八绕或是往树顶上一蹿就甩掉了,可如今同时面对三四条猎狗,这只林貂也愣了一下,这才扔下鸟蛋,“嗖”的一下逃进山林,几条猎狗跟在后头穷追不舍。张保庆顺手捡起地上的鸟蛋,当时见猎心喜,没承想真碰上了大叶子,只顾去撵逃走的大叶子,别的事一概没想,全抛在九霄云外了,直到半夜回了屯子才让他大吃一惊。
张保庆已经在山里住了一阵子,对各种山货早已见怪不怪,如果说平时捡到个鸟蛋或者蛇蛋,他根本不用过脑子,准和四舅爷一样,先拿起来对太阳照一照,再当场磕破了一口嘬个干干净净,随捡随喝。至于为什么要对着太阳照这么一下,张保庆开始并不知道,也没细想过,看四舅爷这么做他也照葫芦画瓢,以为这只是打猎的习惯,觉得挺好玩儿。后来四舅爷告诉他,那是看这个蛋有没有“雄”,其实这也是说白了,有雄的蛋是受过精的,可以孵出小鸟,跟鸡蛋一样。打猎的在森林中捡了鸟蛋,把在日影中照上一照,如果不透光,那就是有“雄”的,必须原样放好了。因为打猎靠山吃山,吃的就是这口饭,虽是杀生,却不能赶尽杀绝。什么能打什么不能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这都有规矩。比如打公不打母,这是怎么个道理呢?打一只母的等于打了一窝,长此以往只会越打越少,绝了自己的饭口。常言道“劝君莫打三月鸟,子在巢中盼母归”,打这个太损阴德,按迷信的话说这叫造孽,迟早会遭报应。
如若是没得过“雄”的野鸟蛋,打猎的尽可以随便吃,那玩意儿是大补,经常生喝野鸟蛋长力气,翻山越岭如走平地,远比当今的各种滋补药品和能量饮料货真价实,绝对无添加、无污染,纯天然非转基因。捡到蛇蛋也能喝,纵然是毒蛇的蛋也不用担心,不仅滋补还可以入药,起到通经活络的作用。一般的野鸟蛋外壳粗糙,带有五颜六色的斑点,没有太大的。张保庆捡起这个鸟蛋,拿手一掂却觉得略沉,个头儿也大,能有鸡蛋那么大,没斑没点还挺细滑。他心里转了一个念头,认为是山鸡下的蛋,随手塞进挎包,寻思回去来个小葱炒鸡蛋,晚上给四舅爷下酒,然后加快脚步,跟随猎狗往前追赶林貂。
长白山脚下的猎屯子家家户户有狗,少则一两条,多了一大窝,带上猎狗上山打猎称之为“撵山”。山中野兽不会在开阔的地方等你来打,要么躲在密林之中,要么蹲在草棵子里,不会自己跑出来,打猎的一声令下,成群的猎狗如同一阵黑旋风,一边跑一边吠叫。狗是极阳之物,身上有一股躁动之气,在东北有些地方,立冬那天都要炖上一锅狗肉,俗话说“喝了狗肉汤,棉被不开箱”,可见其性燥热,即使进山的猎狗不叫,也会惊动藏匿的野兽。这时候猎人们举枪射击,十拿九稳。遇上林貂这样的小兽,不必等打猎的出手,只吩咐猎狗与之周旋,也可以直接生擒活捉。
此时此刻,那只林貂四爪生风,拼了命地狂逃,换谁也得玩儿命啊,逃不掉可就变围脖了!加之林貂灵活迅速,身形小巧,上蹿下跳、闪转腾挪,还会绕着树跑,所以很不好逮。可那几条猎狗跟了四舅爷多年,也不是白给的,可以互相配合,分头包抄围堵,让它顾得了头顾不了腚,三五个回合便将林貂咬住。猎狗通人性,知道咬出窟窿的貂皮不值钱,不敢使劲儿咬,叼住不撒嘴让林貂不能动也就是了。等四舅爷和张保庆追过来,几条猎狗纷纷摇起尾巴找主子请功。林貂狡诈多变,善于装死,这也是一门保命的绝活儿,它打好了主意,让狗咬住之后脑袋爪子一耷拉,一动不动地装死。
四舅爷常年进山捉林貂,知道这玩意儿会装死逃命,喝令猎狗不许松口,从身后摘下背来的笼子,右手戴上一只铁网手套,揪住半死不活的林貂塞了进去。那手套是用一个个细小铁圈编成的,刚柔并济,既不影响穿戴,又能起到防护作用,可以避免被小兽咬伤了手,是掏獾捕貂的专用护具。虽说林貂这东西个头不大,却也是牙尖嘴利,它这一口下去,却足以把人的手指咬断。
再说那只林貂装死不成,似乎也明白难逃活命,在笼子里龇牙咧嘴作势吓人,又东蹿西突地乱撞。四舅爷根本不理会它怎么折腾,今天这趟没白来,收获是真不小,拎起笼子哼上小曲下了山。爷儿俩把林貂带回家,当即磨刀开膛,再用小刀一点点剥下貂皮,用水洗干净血污,拿树枝做成一个方形的框子,把貂皮撑开绑在上边,再去掉挂在上面的碎肉,整个过程小心翼翼,生怕刮破了皮子,这叫熟皮子,然后晾在院子里风干做成皮筒子。林貂余下的五脏六腑和肉切成长条,加上佐料煮熟了,放在树枝架子上晾晒成肉干,打算存到过冬,炖菜时再放进去吃,增鲜提味,真是要多香有多香。脑袋、爪子之类的零碎儿喂了那几条猎狗,半点儿没糟蹋。
张保庆跟四舅爷忙前忙后,活剥貂皮时他捂上眼不忍看,先前捡到个鸟蛋塞进包里,到这会儿全然忘在了脑后。四舅爷捉了两巴掌半大小的一条“大叶子”,可把老头儿给乐坏了,打了一辈子猎,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林貂,以往赶上巴掌大小的就了不得了,这可值了老钱了。他越想心里越高兴,今年准能过个好年,眯起眼“吧嗒吧嗒”地抽烟袋锅子。东北的烟叶子叶片厚实,味道香醇,抽起来过瘾,唯独烟太大,一抽上整个屋子云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抽完烟歇够了,四舅爷让老伴儿包饺子,烫壶酒多整俩菜。东北屯子里能有什么菜,也无非松茸蘑菇炖土鸡、木耳炒花菜、酸菜粉条汆白肉、整锅的手扒肉。手扒肉是大块狍子肉放到锅里,拿慢火煨上,接连几天不断火,吃一块用刀割一块,蘸上盐和野韭菜花、野葱调和的肉汤吃,做法很糙,东西可全是好东西,不在这个地方,你想吃也没有。张保庆特别喜爱吃狍子肉,又正是“半大小子吃跑老子”的年纪,吃得多饿得快,看见好吃的就不要命,刚到长白山那俩月吃撑了好几次。老时年间有“吃狍子,得长生”的说法。当天的菜比过年吃得还好,张保庆也乐坏了,甩开腮帮子,吃了个沟满壕平。吃饭的时候,四舅爷特地打开了一坛老烧酒,长白山的烧酒度数极高,入口有如烧红的刀子,故有“烧刀子”之称。四舅爷这个酒封存了好几年,酒性猛烈,遇火能燃,拍开了封泥酒香四溢。老爷子今天高兴,一杯接一杯地喝,来了兴致非让张保庆陪他整两口。张保庆没喝过白酒,奈何推不过躲不掉,加上在山里跑了一天,累得不轻,两杯烧刀子下肚,酒意撞上来,顿觉脑袋昏昏沉沉晕头转向,早已认不得东南西北了,回屋倒在炕上蒙头大睡,跟个死猪一样,天王老子来了也顾不上了,挎包也放在了炕上。
东北屯子里的炕,皆为火蔓子炕,内有土坯烟道,炕下有灶口,上铺席子或毛毡。赶上天寒地冻,屋里没有火蔓子炕住不了人。炕头儿最热,炕尾稍凉,家中来了客,必定让客人坐在炕头儿上以示尊重。每年到了九月份,天气渐冷,山里的火炕就烧上了。张保庆捡回来的蛋装在挎包里,放到火炕上这么暖和,蛋里的东西可就孵出来了。由于头一次喝烈酒,张保庆睡不踏实,心里头火烧火燎的,从胃口一直干到喉咙,撕心裂肺的难受,正当他迷迷糊糊、昏天黑地之际,忽然发觉身边有东西在动,毛毛茸茸、热热乎乎,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说话到了后半夜,在那个年代,长白山偏远的屯子不通电,更别提电灯了,屋子里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瞪眼看不见东西,黑得跟锅底似的。张保庆喝了酒睡不踏实,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迷迷糊糊梦见白天捉的大叶子在咬他。这可把张保庆吓坏了,忙说:“捉你的不是我、开膛剥皮的也不是我,肉晾在架子上我一口没吃过,你阴魂不散,该去找四舅爷才对,咱们两个无冤无仇,为什么跟我过不去?”大叶子可不听他怎么说,龇牙咧嘴的只顾对张保庆乱咬,这一人一兽在梦中撕扯开了。几个回合下来,大叶子突然闪出一个空当儿,跳起来一口咬在了张保庆的手上,把张保庆吓得一激灵。张保庆吃了一惊,恍惚中意识到这是个梦,觉得身边有东西在动,拿手扒拉开接着睡,过了一会儿那东西又动起来,他又拿手拨开,反复几个来回。他忽然想起挎包里还有个蛋,白天在山上捡的,差半步就让林貂给吃了,寻思是不是这鸟蛋已然成了形,拿到火炕上一焐,孵出了雏鸟?
张保庆急忙睁开眼看,不过这屋里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他摸到油灯点上,低下头在这炕上找,发现果真有只刚出壳的小鸟,全身白色,两个大眼炯炯有神,张着嘴像是要吃的,身边还有刚挤碎的蛋壳。这要只是个鸟蛋,没准真让张保庆做了炒蛋,没想到孵出这么只小鸟,估计是这个鸟蛋从巢中掉下来,落在草棵子里,险些让林貂给吃了,怎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结果林貂倒被四舅爷的猎狗捉了,剥皮挂到了墙上,这个蛋又让他捡回了屯子。这小鸟也真是命大,经过这一番折腾,还能从蛋里孵出来,万幸没喂了林貂,也没变成炒蛋,这就是命。张保庆见这小鸟挺可怜,舍不得扔下不管,那就权当养来玩儿吧。
想想这就叫命,偷鸟蛋的大叶子怎么也想不到,它自己死在这蛋前边了,而今这只小鸟丢了窝巢,离了双亲,也是孤零零的一个,跟张保庆倒有几分相似。虽然寄住在四舅爷家看似挺自在,可也不是长久之计,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这儿不走。这小鸟是碰上好人了,不至于下了汤锅,可他张保庆又将何去何从,天地这么大,何处可以容身?真要上饭庄子当个小学徒,跟老爹老娘似的一碗安稳饭吃到死?想一想都觉得心里憋屈,可再看看自己,文也不成武也不就,到底能干什么呢?唉!眼前自己还不如这只小鸟,它现在满脑子只想吃东西,哪有这些做人的烦恼!
张保庆愣了半天回过神来,穿鞋下地四处找吃的喂鸟。他以前养过鸟,知道这雏鸟刚出壳,嗓子眼儿还嫩,谷子、小米肯定吃不下去,吃下去也得噎死,灶上有煮狍子肉的锅,锅中现成的肉汤,用小碗盛出来泡上半个馒头,泡软了拿去喂鸟。别看这么只小鸟,站在炕上却透出一股子精神,怎么看也不是一般的鸟,不肯吃馒头,生下来光吃肉不说,饭量还特别大,每天睁开眼就张嘴要吃的,但凡是肉就行,什么肉都吃。这边的河里有种鲑鱼,肉质鲜美,切成薄片可以生吃,经常出没在浅水,不用钓钩也不用撒网,用石头堆成个漏斗形,等鱼游进去伸手就能抓到,去掉骨刺挂在房前屋后阴干,肉成丝状,味道赛过螃蟹,屯子里经常有刚从河中捕到的鲑鱼。这小鸟一天要吃下一整条鱼,饭量太大了。过了几天,四舅爷瞧见这只鸟,当场看直了眼,这哪是什么鸟啊,分明是只西伯利亚苍鹰!
长白山一带自古有鹰猎之俗,鹰猎是指驯鹰捕猎,驯鹰比驯狗难得十倍。谁要是架上只鹰进山狩猎,那可比带条猎狗气派多了。不过训练猎鹰非常之难,老话说“九死一生,难得一鹰”,说的正是驯鹰。先说这个捉鹰,其中有一整套的规矩和技巧,过去的人迷信,捕鹰之前必先烧香上供,上山之后在极险峻之处布网,网中间拴上一只活兔子或者山鸡,人再隐蔽起来,眼睛一刻也不能离开鹰网,就得那么盯着,一旦有了落网的鹰,立马过去捉住,以免它在挣脱之际伤损羽翼。很多时候一等就是十天半个月,诱饵死了还得赶紧换个活的,这个过程叫作“蹲鹰”。如果说碰巧蹲到一只鹰,先拜谢过山神爷,再小心翼翼把山鹰装在“鹰紧子”里困住,一根羽毛也不能损坏。给鹰头上套个皮套,也叫“鹰帽儿”,遮住鹰的双眼,不能让它瞧见东西。带到家中先过秤,记下这只鹰有多重,接下来还得“熬鹰”。东北那边形容一个人长时间不睡觉为“熬鹰”,就是指不让鹰睡觉。刚捉回来的鹰必须有人二十四小时熬它,不让它打盹儿,直到熬得精疲力竭,才给这鹰吞麻轴,再到上架过拳,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起码要一年时间。鹰巢皆在人迹不至的悬崖绝壁上,想掏雏鹰几乎是不可能的,偶尔捉到一只刚长全了羽毛还不太会飞的落巢鹰,那也相当于捡到宝了。因此四舅爷说张保庆有机缘找到一只刚出壳的雏鹰,驯起来可比后来逮的鹰容易多了。
这只小鹰长得也快,不久已经会飞了,羽翼渐丰,一身白羽白翎,站在张保庆肩膀上目射金光、神威凛凛,四舅爷见了更是惊叹,因为山里人认为白鹰是神!
第二章冰封的大山
1
前文书说张保庆住在长白山四舅爷家,有一次上山打猎抓了一只大叶子。要说什么人什么命,可巧不巧让他捡到一个鸟蛋,没想到孵出了一只白鹰。从火炕上孵出的小白鹰只认张保庆,许是它一出世看见的就是张保庆,别人一概不认,哪儿也不去,成天在张保庆的身上、头上蹦来蹦去,谁近前它就啄谁,这一人一鹰可以说是寸步不离。
不知不觉过了一年,长白山九月便飞雪,到了冬季,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冰雪覆盖着森林和原野,同时也遮盖住了野兽的踪迹,到这时候猎犬就没什么用了,能够在林海雪原上翱翔的只有猎鹰,它们飞上山巅,敏锐无比的目光穿过白茫茫的森林和风雪弥漫的草甸,搜寻一切可以活动的猎物。酷寒之下,饥饿迫使雪兔、狐狸从窝中出来觅食。猎鹰一旦发现猎物,便飞到上空盘旋,只等待猎人一声呼喝,它们就会立即从空中呼啸而下直扑猎物,十拿九稳,基本上没有失手的时候。长白山的原始森林深处,至今保持着古老的狩猎传统。进入冬季,鹰屯的猎人们骑马架鹰结伙进山,储备用于过年的猎物,而在出发之前,还要举办萨满法会,以保佑进山打猎的人平平安安、满载而归。张保庆也带着他的白鹰去凑热闹,搭乘雪爬犁到了鹰屯。当地的猎人常年捕鹰、驯鹰,个儿顶个儿是鹰把式。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同行同好之间才有话题可聊,你这东西怎么好也只有他们才明白。众人见张保庆的白鹰全身白羽、嘴似乌金,两只鹰爪白中透亮,这有个说法,称为“玉爪”,实属罕见。这种鹰与生俱来迅猛凌厉,上可一飞冲天抓云中燕雀,下可疾如流星捕傍地灵狐。别看鹰屯里有这么多猎鹰,你六个是半打,十二个半打捆一块儿再翻一倍,顶不上人家这只白鹰的一根毛。白鹰在关外极为罕见,可遇而不可求,大多数猎户一辈子也见不到一次白鹰。据说白山黑水间的“万鹰之神”海东青也是一种白鹰,身体巨大、威猛无敌,是至高无上的天神化身,在过去可以说是国宝,皇上身边才有,如今绝迹已久,踪迹难寻。当场就有猎户拿貂皮、人参来换,张保庆说什么也不肯,他跟这只鹰天天在一起,一年下来感情已深,如兄似弟,如胶似漆,亲哥儿俩一般,谁也离不开谁。
鹰屯有个跳萨满打法鼓的老太太,满脸皱纹堆累,一脸的褶子跟枯树皮相仿,老得都看不出岁数了,身上穿盔甲,外罩一件花花绿绿的宽大袍子,扎五彩条裙,裙上挂了九面青铜镜、九个小铜铃,背插五彩小旗,头上戴着一顶鹿皮帽子,上嵌黄铜鹰徽,手握羊皮鼓,鼓柄上挂有很多小铁环,口中念念有词,手持法鼓,一边敲打一边连唱带跳,声势惊人。老萨满唱罢神咒,也来看张保庆的白鹰,又带他进了一座神庙,想听他说一说白鹰的来历。神庙是整个屯子最大的一座土屋,屋中火炕、炉灶一应俱全,只不过摆设特殊:墙上整整齐齐挂了好几件萨满神袍,上绣日月星云、飞禽走兽;桌子上摆放的几顶神帽各不相同,有的顶着鹿角、有的绘着游鱼,下垂飘带五颜六色;法鼓、铃铛、铜镜、神杵,以及各种张保庆叫不上名字的法器,分列在桌子两边;一张张恶鬼般的面具挂在墙上有些}人;墙壁正中间供了一幅画像,描绘了一个鹰面人身的仙女,服饰奇异、脚踏祥云、百鸟围绕;画像前摆满了供品,两厢分插八面不同颜色的神旗,分别绘有鹰、蟒、蛇、雕、狼、虫、虎、豺。
张保庆不敢在老萨满面前隐瞒,把他如何跟四舅爷进山捉大叶子、如何捡到个鸟蛋、如何在火炕上孵出这只小白鹰,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跳萨满的老太太听罢连连点头,告诉张保庆:“白鹰非比寻常,可保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这是你的福分!”说罢又打躺箱中掏出一个狍子皮口袋,递在张保庆手中,打开一看,竟是全套的鹰具:牛皮鹰帽儿、冲天甩的皮穗、麂子皮的鹰脚绊、黄铜的鹰铃、紫铜的鹰哨,架鹰用的皮手套头层牛皮压花,上边嵌了和萨满神帽上一样的鹰徽,锃亮锃亮的,全是有年头儿的老物件,一股脑儿都给了张保庆。张保庆喜出望外,恭恭敬敬接过鹰具,给老萨满磕了好几个响头。从此他也架上鹰出去逮山鸡、野兔,可不敢往远了去,仅在屯子附近玩,又没正经跟鹰把式学过,只照葫芦画瓢把罩了鹰帽的白鹰架在手臂上,看见远处有猎物,才摘下鹰帽放出白鹰,这叫“不见兔子不撒鹰”。白鹰扑逮猎物,快得如同打闪纫针。什么叫“打闪纫针”?这是关外形容动作快。比方说深更半夜屋里没有灯,外面正下雨,左手拿针右手拿线,想要穿针引线奈何什么也看不见,那怎么办?等来半空中一道闪电,屋子里亮这么一下,在这一瞬间把线穿过去,你说快不快吧?张保庆这只白鹰就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