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坑追匪出书版 第12章(第3页)
左等右等,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大腮帮子的师娘还是生不下来,躺在炕头大汗淋漓、要死要活,急得铁腿索爷直在屋外转圈。大腮帮子心急如焚,却也是干着急,又帮不上别的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在门口来回溜达,霓什哈也不知所措地跟着他转。当时乌云密布、遮天闭月,屋门口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后半夜起了风,乌云被风吹开一道口子,大腮帮子无意当中一回头,见一抹月光照在两扇木门上,门上一左一右贴了两位神将的画像,两员神将生得豹头环眼、满面虬须、双眉朝天,披挂五彩胄甲,手持桃木剑,左边的是神茶,威武庄严,右边的叫郁垒,从容淡定,俗称“门神老爷”。关内的住家,不论富户巨室,还是寻常百姓,为了消灾免祸、驱鬼辟邪,过年的时候大多要贴门神,这个风俗由来已久。黑瞎子沟的风俗不同于关内,以前没有贴门神的,后来闯关东的人多了,才将这个习俗带到关外。铁腿索爷也是赶集的时候,捎了两张门神的年画,并不知道画中神将是谁,只是觉得门口有这两张彩画,瞅上去挺威风,很多年不曾换过,虽然纸张早已泛黄褪色,但是图案仍然清晰可见。
大腮帮子祖辈全是住庙的持宝道士,他也是庙里生庙里长,虽然未得传授,听的见的却也不少,平日里出来进去没太留意,此时在月光下看到两个门神,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相传神茶和郁垒是一对兄弟,最擅长捉鬼,常立于度朔山上的桃树下审视百鬼,找出祸害百姓的恶鬼就逮来喂虎,因此备受世人敬仰,不过有两员神将守在门口,投胎的如何能够进来?他心念动,一声不响地走进屋里,拿了搬杆子的朱砂笔,回到门口,在门神的脸上连画几笔,遮住了神茶、郁垒的双目。不知是搬杆子的神通了得,还是大腮帮子这个法子有用,反正过了不大一会儿,里屋就传出了孩子落地的啼哭之声,围帮把头铁腿索爷得了个儿子,更对搬杆子的称谢不已,因为是最小的孩子,按当地的习惯叫老疙瘩,取了个小名“塔什哈”。
3
大腮帮子从十来岁就跟在铁腿索爷身边上山打猎,光阴似箭、斗转星移,一晃过了十来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大腮帮子凭着为人稳重仁厚,枪杆子直溜,也就是枪法准,一来二去在围帮中站住了脚。当地猎户提起大腮帮子,没有不挑大拇指的,都知道他擅长追踪兽迹,会学野鸡飞龙的鸣叫,还会拿桦木皮做成号角呦呦吹动、声如鹿鸣,以此引来密林深处的糜鹿,猎取鹿茸。这些年大腮帮子从不提起老家旧事,他立定了心思,为了报答师恩,一定等到塔什哈长大成人,自己才回关内寻亲,每当夜深无眠之时,想起以前的事情,真恍如隔世一般,爹娘姊妹,竟似前世的亲缘。老把头年事已高,头发胡子都白了,早有封枪之意,无奈一帮兄弟等着吃饭,至今脱不了身。不是老把头有私心,除了大腮帮子,屯子中的确找不出另一个可以挑大梁的猎户了,有心让大腮帮子当把头,又怕他这个外来的难以服众,就想把闺女霓什哈许给他,招他上门入赘。在旧社会来说,这叫“倒插门儿”,除非穷得活不下去,而且无家可归,否则没人愿意入赘。因为例插门儿叫人瞧不起,有了孩子要跟人家的姓,给祖宗丢脸。大腮帮子可不这么想,一来为了报老把头的再造之恩,当牛做马也不在乎,二来这个妹妹待自己也不生分,赶上这么乱的世道,有个家可比什么都强。霓什哈这个姑娘整天和大腮帮子在一张桌上吃饭,一口水缸里喝水,低头不见抬头见,姑娘早就隐隐约约有这么个想法,如今爹娘做主,对自己来说也是个再好不过的归宿。于是选良辰择吉日,一对年轻人欢欢喜喜成了亲,全屯子的猎户都来喝喜酒,自是免不了一番热闹。借着酒宴,索爷将把头的位子传给了大腮帮子,众猎户没一个不服的,人人举杯相贺。一个姑爷半个儿,两家人成了一家人,打从这儿起,大腮帮子算是享福了,霓什哈贤良淑德,真是万里挑一的好姑娘,老话儿说“在家由父,出嫁从夫”,每次外出打猎回来,媳妇儿已经把热乎乎的饭菜做好了,再没让他穿过带窟窿眼儿的衣服。大腮帮子也知道疼媳妇儿,打到上等皮货换了钱,不是给媳妇儿扯块布料做衣服,就是买些媳妇儿爱吃的点心,手头宽裕了再买点胭脂水粉,给媳妇儿打扮打扮,两口子过得恩恩爱爱,更是将老丈杆子当成亲爹来孝敬。从师父变老丈人,索爷老两口看着他们的日子过得如意,也是乐在心头,常常感叹:“托山神爷的福,自打捡了这孩子回来,日子越过越顺,不仅生下了传宗接代的儿子,女儿也有了归宿。”日月如梭,这几年大腮帮子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塔什哈也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话可一点都不假,塔什哈出生在这样的猎户人家,光是看也看会了,打围、套猎都是一把好手,颇有老把头当年的风采,整天跟在大腮帮子屁股后头寸步不离。大腮帮子深知塔什哈是媳妇儿一家人的心尖子,所以对塔什哈格外关照,有什么好吃好喝的全紧着塔什哈。他自己挺知足,没想过大富大贵,凭本事当上了围帮的把头,在黑瞎子沟打猎为生,有口饱饭吃,将来再生个一儿半女,这日子就说得过去了,此时才和媳妇合计去关内寻母一事,然而时局动荡,想要平安度日,却又谈何容易?
在当时来说,东三省已沦陷于日军铁蹄之下,日本关东军为了消灭抗联游击队,在黑瞎子沟设立了森林警察所,常年驻扎伪满军警,不仅时常对猎户敲诈盘剥,更不再允许猎户成群结队进山打围,说是以防有人给抗联送粮,猎户们只能单独偷偷摸摸上山打猎,日子过得天不如一天。有一次赶上荒年,大山里的獐狗野鹿近乎绝迹,打猎的都快吃不上饭了。实际上是因为森林警察队为了不让猎户围猎,把屯子里的猎狗全杀了。猎人对猎狗的感情最深,猎狗被杀如同家里死了一口子。这一次警察队不仅杀了狗,还要扒狗皮、炖狗肉,恨得黑瞎子沟的猎人们牙根儿痒痒,但是没法子,打猎的也都是老百姓,这些个伪满军警,甚至比山里的豺狼虎豹还要凶狠残忍,瞅谁不顺眼,转手就扔大牢里关上十天半个月,等从里面出来,不死也得扒层皮。赶上这个年头,只能任人宰割,敢怒不敢言,谁也不想铤而走险。由于没了猎狗,山上的鼠兔成灾,啃光了山草,獐狍野鹿找不着吃的,被迫跑去了别的山头,这些吃草的野物一走,以它们为食的豺狼虎豹也不免跟着走,黑瞎子沟一带几乎成了荒山野岭。可按迷信的说法,这是山神爷有过失,惹恼了上天。黑瞎子沟的猎户们请神向下,大伙儿凑了不少东西,又请来那个搬杆子的,由着他的性子一通折腾,得出这么一个结果:必须打一只“头排虎”祭天!
一众猎户面面相觑,要知道头排虎非同小可,轻易没人敢打,过去有句话叫“一山难容二虎”,讲的就是头排虎,其实一座山上不见得仅有一只老虎,但是头排虎只能有一只,体壮凶猛,绝非一般的猛虎可比。虎乃兽中之王,头排虎相当于虎中之王,是山神爷的化身。传说清太相努尔哈赤年轻时与七八个兄弟一起进长白山挖“棒槌”,一连半个多月没挖到好人参,没承想却撞上了一只斑斓猛虎,四爪着地有三尺多高,一丈多长,前额上三条黑色横纹,当中一道竖纹,脑门上活脱脱写着一个“王”字,一对铜铃般的大眼,盯得众人毛骨悚然。按山里人的规矩,遇上这等情形,一众人等就得把帽子扔给老虎,老虎叼走谁的帽子,谁就跟老虎走,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几个人陆续扔出帽子,老虎叼起努尔哈赤的帽子转身就走。努尔哈赤无奈,就跟在老虎身后翻山越岭,走走停停,到了一处悬崖边,但见遍地绿草红花,那只老虎纵身跃过山涧化作一道白光消失不见,努尔哈赤这才明白,原来老虎是给自己带路来了,那红花绿草之下正是上等的老山参。他转头回去找来众家兄弟,一起回到悬崖边上,挖出了八八六十四棵老山参。自此之后,山里人都称头排虎为山神爷。按照自古传下来的规矩,黑瞎子沟的猎户们三五十年不见得打一次头排虎,打虎之前必须铺坛告天,在屯子中搭一座法台,摆上香案,备好素食、水果、香烛、纸马等相应的供品,还要请搬杆子的开坛作法。搬杆子的赤足披发,饮下熊血酒,登上法台敲打法鼓,口中高一声来,低一声去,含糊不清地又念又唱:“苍天只要头排虎,我等苦命无出路;为让子孙得活命,兵戎相见实无奈……以此表明,上山打虎实属无奈,求山神爷别怪罪。围帮的把头率领一众猎户下跪,求搬杆子的神官请金花教主上身,叩问上山猎虎是凶是吉,老虎大致在什么方位,东西南北该往哪儿走。老话讲“请神容易送神难”,问完凶吉,还要唱诵一大段“送神词”:鸟归林、虎投山,神仙要走我不拦;腾云驾雾驭清风,来去只用两道烟;铺坛打坐把道练,只因仙家道行全;大事了、小事完,一把撒开马嚼环;外挑马道五尺五,里挑马道三尺三;送了一山又一岭,送了一河又一湾……搬杆子的装模作样,做出诸般怪异的举止,手舞足蹈四肢乱甩,拧眉瞪眼龇牙咧嘴,以此显示神灵难送,趁机多捞犒赏,非得等一众猎户往供桌上摆够了钱,“大仙”才会离去。做完这些个祭祀仪式,得到了神灵的指点,猎户们就可以进山打虎了。
可是眼下不让打围,只出去一两个猎户,如何打得了头排虎?大腮帮子和众猎户凑在一处议论了大半天也没个主张,便去找铁腿索爷拿主意。整个屯子只有老把头铁腿索爷一个人打过头排虎,而今上了年岁力不从心,不可能再上山打虎了,只能让大腮帮子替自己走这一趟。不过索爷深知此事非同小可,打头排虎是何等阵仗,这岂是一人可为?换个旁人又没这份本领,不是大腮帮子去,还能让谁去呢?不打也不行,眼看着就吃不上饭了。老头子忧心仲仲,一个人闷在屋里抽烟袋。塔什哈自告奋勇要跟大腮帮子同去,多个人多个照应。师娘听塔什哈这么一说,当时就手脚发软,险些就瘫在地上。大腮帮子也不可能让塔什哈以身犯险,拦下他说:“我上山打虎,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有你在家我心里头才踏实。”其实大腮帮子在山里打了这么多年猎,虽从没见过头排虎,耳朵里却没少听,心里知道没有比头排虎更难打的猎物了,而今单枪匹马上山打虎,定是凶多吉少,可他向来胆大包天,又自持力勇,为了一家老小以及围帮的弟兄们能吃上饭,他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出发的前一天,大腮帮子按猎户们的规矩拜过山神,满饮三碗烈酒,喝完把碗掉了个粉碎,用袖子一抹嘴,接过老丈杆子递过来的“三眼鸟铳”。什么是“三眼鸟铳”呢?平常的鸟铳装一次火药和铁砂子,只能打一响,这杆鸟统有三个枪管,能够连打三响,三四十步之内,如果打在鸟雀身上,中弹的鸟雀几乎灰飞烟灭,其威力之强可见一斑。老虎皮糙肉厚,一般的鸟统弓箭不仅打不死,反而容易把虎打惊了。牛马惊了也拦不住,何况是山中猛虎?那必定是要伤人性命。打野猪打豹子可以多带狗,但是打虎没用,因为猎狗一听到虎啸,就会吓得抖成一团,屎尿直流,何况屯子里的猎狗早让伪满军警杀光吃光了,所以这一次上山打虎,非得有这杆三眼鸟铳不可。全屯的猎户都来壮行,虽说都挑大拇指赞大腮帮子老能耐了,其实心底里人人都犯嘀咕,担心大腮帮子有去无回,众人挂着笑脸道别,气氛却阴郁异常,大腮帮子不是蠢人,不难察觉众人心思,可是转念一想,明日进山打虎,正是为了围帮的老老少少,自己一个外来户,既然得到大伙的信任,关键时刻就该为大伙出力,忽然又记起当年遇上江匪他爹舍命替他挡了一刀的情形,如果他有今日的本领,怎会让父亲死于江匪刀下?念及此处,顿觉心头一热,不禁仰天长啸,唱起了江驴子放排的号子。
转天趁师父师娘还没起,大腮帮子赶在天亮之前翻身下炕,抖擞精神,头上戴着貉子皮的帽子,身上穿着翻毛皮袄,脚底下蹬上骆驼毛的毡靴,靴筒里插着攮子,板带刹腰,挂上开山刀,肩头背着干粮袋子、水囊,装满火药铁砂子的皮兜子也带上,斜挎三眼鸟铳,日升月落交替,微微星斗挂于天幕,他怕妻子担心,出了门不敢回头,大踏步往山上走。而他身怀六甲的媳妇儿一宿没睡,也担心他此行凶险,又怕触了霉头,一个多余的字也不敢说,冒着寒风站在家门口,目送他上了山。
据老把头所言,头排虎只待在高山密林之间、绝壁险崖之上,从不下山觅食,由其余的老虎为它打食上供,真如同山神爷一般,哪有那么容易见到?大腮帮子渴了喝口山泉水,饿了啃几口干粮,累了就找个进风的地方靠上一会儿,翻山越岭追踪兽迹,一连在山里转了十几天也没见到老虎的踪迹,甚至连一个傻狍子都没看见。他寻思再找几天,仍无所获就得下山从长计议了。这一日大腮帮子正在林子里转悠,忽见前面有条溪流,便走过去给水囊灌水,没等他直起腰,就觉察不远处的响动不对。有道是“龙归半天雨,虎啸一岩风”,猛虎出山必有劲风相随,大腮帮子只觉得四周风声骤起,他定睛一看,两三百步开外有一头猛虎,只见此虎“周身锦绣难描绘,伸出钢爪杀人刀”,正趴在同一道山溪边饮水。其实这阵风并不大,然而猛虎出山,飞禽走兽呼啦啦逃了一个空,林中树木枝丫乱颤,带起阵阵松涛。
大腮帮子正心灰意冷、进退两难之际,居然让他撞上猛虎,心中又是兴奋又是紧张,手中虽有三眼鸟铳,可是相距太远,射程够不上,他不敢轻举妄动,立即矮下身形,高抬脚、轻落足,隐在松林中悄悄接近。怎知那猛虎岂是寻常的野兽,从风中嗅到有人,扭过头来一声长啸惊天动地,震荡了山林,周围松枝纷纷掉落,随即一纵一跃,眨眼之间距离大腮帮子只有五六十步了,继而腰身一弓,身子突然长了二尺,两只前爪在地上一按,猛然跃起,带着一阵腥风,张开血盆大口直扑大腮帮子。大腮帮子心中一惊,脑门子上直冒冷汗,老虎的两排利齿就在眼前,连忙举起三眼鸟铳搂了一响,但听“砰”的声,这一枪可真准,打得老虎满头满脸的铁砂子,有的还打进了嘴里。猛虎一扑不中,反而吃了一嘴铁砂子,不过此虎凶悍异常,遭此一击,恼怒异常,长啸声中拧身又是一扑。大腮帮子深得铁腿索爷真传,这十多年来终日在林中打猎,身手之矫捷,绝非寻常猎人可比,见那猛虎再次扑来,他一闪身退到猛虎左侧。猛虎二扑不中,足有三尺长的虎尾高高竖起,浑身上下的毛都炸了,刚把头掉转过来,只听“砰”的一声,猛虎的脑袋又挨了一鸟统。这只猛虎一连挨了两枪,可能真让鸟铳惊着了,似也识得火器的厉害,心说这玩意儿怎么专跟我的脑袋来劲儿?它不再与大腮帮子纠缠,掉转虎躯,蹿山跃涧而去。
大腮帮子在山里转悠了十来天,好容易见到老虎,岂肯轻易放过?他自持脚力过人,即便追不上老虎也不至于跟丢,当下拎上三眼鸟铳,低头追踪地上的血迹和脚印,不知不觉钻进了一片遮天蔽日的老林子,进来之后转了半天也转不出去,噍哪儿都一样。周围全是苍松,拍头仰望树上枝权,层层叠叠密不透风,阳光几乎透不进来,没有走兽穿梭,也没有飞禽鸣叫,仅有脚睬落叶的响动。大腮帮子暗觉古怪,他是个打猎的,常年钻山入林,怎么会走迷了路?况且有经验的猎人即使初入一山,也能根据山形地貌寻出几条路来,这一次的情形,可着实古怪!
在关外,迷路又叫走麻答山了,大腮帮子在老林子中绕来转去,说什么也走不出去。记得听人说过,有时候在山里走麻答了,总在一个地方转圈,那是让死在深山老林中的孤魂野鬼拽住了。常言道“深山古洞出妖邪”,大腮帮子常年在山里打猎,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心中并不慌乱,稳稳当当站住了脚,掏出烟袋锅子点上,按照以往的经验,小鬼怕亮火,纵然被“脏东西”迷住了,抽几口烟就能出去。他一边抽烟边往前走,辨树识路,依光认位,可是走了半天也没用,又拔出猎刀划破手指,挤出几滴鲜血抹在眼皮上,紧闭双眼待了片刻,这也是猎户之中传下的方法,但他再睁开眼,仍是看不出什么,却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半边脸开始发麻,拍胳膊费劲儿,胸口烦闷,大口喘着粗气,仍觉得难受,似乎让个东西压住了,如有干钩之重,两条腿越来越沉。
大腮帮子以往进山打猎,可没遇上过这么邪的事情,眼瞅天色将晚,太阳已经落了山,阵阵山风吹过,他也沉不住气了,这要是再出不去,到了夜里可就更难了。猎户进深山有个规矩,白天进白天出,夜里进夜里出,一不走单,二不走深。一是人多,同进同出,相互有个照应;二是深山有灵,待久了指不定会冒犯什么东西。思来想去,并非是撞上了孤魂野鬼,而是让人用道法困住了?大腮帮子家中祖辈全是持宝道人,他虽然未得真传,洞悉个中窍门的可也不少,此时身处险境,记起一个绝招,只是这个法子凶险无比,几乎没人敢用,不过与其困死在密林之中,倒不如来个痛快的,或许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大腮帮子一咬牙,是死是活就是它了!想罢多时,他倚古松而坐,倒转了鸟铳,刚刚给了老虎两铳,三眼鸟铳还可以再打一响。他脱掉一只毡靴,扒下袜子,又将冰凉的枪管对准嘴巴,用大拇脚趾勾着扳机,闭上眼心一横,给自己来了一枪!
4
“砰”的一声枪响过后,身前硝烟弥漫,大腮帮子仍稳稳当当倚松而坐,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还在,压在肩头的东西没了,身子轻松了不少,也辨出了方位,回想刚才的情形,说不怕那是假的,心脏蹦到嗓子眼儿,背上冷汗直流。他无心多想,穿起鞋袜,在鸟铳的三个铳管内填满火药和铁砂子,使劲儿杵实了,抖去身上的尘土,继续寻着兽迹追踪。那头猛虎受伤逃走,滴滴点点撒下一路血迹,寻至一个山洞前,又见血迹一直延伸到洞中。大腮帮子定睛观望,洞口石门半开,两旁杂草滋长,洞中黑平乎的好像挺深。他稳了稳心神,正犹豫要不要往里走,就从山洞中走出一个身形矮小、年逾古稀的老太太,脸上皱纹堆垒,手拄一根金色拐杖,身穿神袍,缝满了金线,头顶鹿皮帽,一只老虎服服帖帖地跟在她后头,看打扮是个神官。老太太一脸怒容,手中金杖在地上乱戳乱敲,咬牙切齿地点指大腮帮子厉声喝道:“你本事不小,让我吃了一肚子铁砂子,还敢找上门来!”说完一张嘴,噼里啪啦吐出十几粒铁砂子。
大腮帮子暗暗吃惊,连忙收起三眼鸟铳躬身下拜赔礼,“我并非莽撞之人,怎奈走麻答了转不出去,心中惊恐,才出此下策。”老太太鼻孔中“哼”了一声,“瞧你这身打扮,分明是山中猎户,怎会懂得道术?还不从实招来!”大腮帮子也不隐瞒,把自己在老家胶东二仙观长大一事,一五一十跟那个老太太说了一遍。老太太点点头,倒也不再纠缠,一指身后的老虎,说道:“你倒也是个坦诚之人,那我就跟你说吧,这是我的重子重孙,并不曾惹上你,也没跟你豁命,今天挨了你两枪,能不能给它留条活路?”大腮帮子说:“老人家有所不知,我也不想打虎,只因如今山中獐狍野鹿绝迹,打猎的活不下去了,找来搬杆子的问卜,得知是山神爷犯了天条,须打一只头排虎祭天,猎户方有活路,我也是逼不得已,屯子里的围帮全指着我了。”
老太太拧起两道眉毛,森然道:“此乃人祸,岂关天道?獐狍野鹿离山,并非老虎为难它们,而是山中已然寸草不生,它们留在山上就得活活饿死。不如这样,你放过这头虎,我救你三次,三命换一命,你总不至于吃亏。”大腮帮子不明白老太太这话什么意思,但也知道她绝非等闲之辈,不敢造次,连忙跪在地上,恳求老太太指点。老太太说:“我看你印堂发黑,双目无神,近日当有杀身之祸,我告诉你一句话一不见红灯别开枪。将来你还有一道坎儿,再记住我一句话——打树别打熊。倘若这两次都让你躲过去了,可将石门上的护法金刚牢记于心,日后自见分晓。
大腮帮子听得一愣,举目望向石门,当真有一怒目金刚形象,神威凛凛、杀气腾腾,他一时不明其意,有心上前追问,只觉一团白光从取前掠过,抬头再看时,但见山壁俨然,怪石与古树交错,哪还有什么涧口、石门,老太太和老虎已然不知去向。他不知遇上的是何方神圣,心中帐然若失,在山前再三拜了,这才拎上鸟铳往回走。天色渐晚,大腮帮子漫无目的地在山中乱走,但觉阴风阵阵,寒气逼人,一边走一边寻思,打不成头排虎,下了山如何跟大伙儿交代?难不成一屯子的人都要饿死?又想莫非那个老太太就是山神不成?我会遇上什么杀身之祸?最后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他满脑子里胡思乱想,没留神脚底下,忽然一脚路空,身子迅速下坠,耳边风声呼呼作响,转眼问掉进了一道深不见底的山涧。大腮帮子心说:“这下完犊子了,肯定得摔成肉饼子!”紧接着眼前一黑,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昏昏沉沉地过了许久,大腮帮子才缓过神来,发觉自己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但觉又冷又饿,身子散了架似的,感觉肩酸腰痛。此时已是深夜,周围一片死寂,看不见天,望不见地。大腮帮子挣扎起身,一看面前竟有一座阴森森的大宅子,背靠山墅、两扇大门上各画一只猛虎,一只头朝下、尾朝上;另一只头朝上、尾朝下。门口挂着两盏大红灯笼,被阴风吹得掘摇晃晃,里面的烛火跳跃不止,忽明忽暗,令人心神不安。大腮帮子暗觉古怪,这可是撞邪了,深山老林之中怎么有座大宅子?大户人家谁会在这儿住?他虽然心里疑感不解,却没想太多,正愁没地方去,经过这一番折腾,腹中饥饿,口干舌燥,能在此讨口热饭、寻个宿也好,想到此处,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叩打门环,等了半天也没个回应。
大腮帮子又等了一会儿,拍手再去敲门,劲儿使大了点,两扇门错开了少许。没想到宅门虚掩,他稍用力,竟然吱呀声打开道缝隙。大腮帮子见仍没有人出来,索性仗起胆子推门而入,里面也没有院落,进去就是间大屋,连着一左一右两间厢房,青石板铺地。室内灯火通明,却照不亮墙上的窗户。黑森森的四面墙,挨着墙根隔几步就有一个石头灯架,上摆海碗般大的紫铜灯盏,下设瓷瓶,绘有《美人图》,形态古朴,色彩幽青。屋子当中摆着一条乌金木雕神案,案头上并无供奉。大腮帮子出身穷苦,常年在山中打猎为生,没见过什么世面,更没见过什么值钱的东西,在他眼中看来,这屋子里的摆设简直不是人间之物。不过整座宅子鬼气森森,从里到外没有半个人影,别说是人了,连只耗子也没瞧见。
他觉得这座大宅子阴气很重,处处透出诡异,纵然一向胆大不信邪,置身此地也让他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大腮帮子小时候没少跟他爹去给住家看风水,听他爹说过“阳宅建一片,阴宅走条线”,这座大宅的布局又窄又长,如同一座大墓,岂是活人的住处?
念及此处,大腮帮子就想退出去,正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摇铃之声,响声清脆悦耳,使人忍不住想多听一会儿,他转头一看,只见一个黑脸大汉,穿着一身黑布裤褂,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肩上扛着一条扁担,前后挑着两筐大梨,扁担上挂了一盏红灯笼,流光溢彩、耀眼夺目,煞是好看。大腮帮子以为是这家主人,又觉得这么冷的时候,此人穿得如此单薄,多半有些古怪,本想立即出去,却又犹豫了一下,觉得既然进来了,不便鲁莽,于是上前施礼,问道:“老兄,你在这儿住?”黑脸大汉放下挑筐,把扁担横在筐上,抄起搭在肩膀上的白毛巾擦了擦脸,擦完又把毛巾搭回肩头,口中答道:“我祖上乃前朝大将军,避世隐居于此,留下这么一座宅子,如今家里就我一个人了,只在山中卖梨为生。”
大腮帮子半信半疑,深山老林人迹罕至,有座大宅子就很奇怪,怎么又出来个卖梨的?他凑上去仔细一瞧,这两筐梨不一样,前一个筐里的梨个儿大、水头足,后一个筐里的梨灰了吧唧,又小又干瘪。大腮帮子看完了梨,又往门口退了两步,他心存戒备,没敢提借宿的事,借机脱身,随口说道:“我途经贵处,走得口中干渴,进来想讨碗水喝。敲门无人应,就自己进来了,不多叨扰,我这就走。”黑脸大汉说:“哎呀,来了就别急着走,我这儿也没水,要不你买个梨解解渴?
大腮帮子确实又饥又渴,嗓子眼儿直冒烟,见了一筐酥梨之后更渴了,就问道:“你这梨怎么卖?”黑脸大汉说:“我这梨一头贵一头贱,贵的解渴不便宜,贱的便宜不解渴。”大腮帮子心想,这叫什么话?谁会买不解渴的梨子?他顺手从前一个筐里拿起一个个儿大、水头足的,还真是上等的酥梨,又大又水灵,指头稍稍用力,就能按瘪进去一块。他咽了咽口水,又把梨给放回了筐中,一来没钱买,二来看这黑脸大汉来路不明,也不敢吃他的梨。黑脸大汉奇道:“你怎么又放下了?”大腮帮子道:“不瞒老兄你说,你这筐梨是真好,我看着都眼馋,只不过我上山打猎,身边不曾带钱,又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跟你换,这梨我还是不吃了,告辞告辞。”话一出口扭头就往外走,黑脸大汉身形奇快,不知怎么就挡在了门口,伸展双臂拦住大腮帮子,死说活劝非让他尝一个再走,都是山里人,给不给钱不要紧。大腮帮子猜不透黑脸大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推托道:“不行不行,你挑担卖梨也不容易,这是你的营生,我身上没钱,怎么能白吃你的梨?”说完,大腮帮子就往门外挤,黑脸大汉不由分说,拿起一个梨硬往大腮帮子手里塞。可是黑脸大汉越想让他吃,大腮帮子就越不敢吃了,卖梨的住这么大一座宅子,随便从屋里拿点儿什么出去,就够吃香喝辣,何苦以卖梨为生?再说这周围全是高山密林,你把梨卖给谁去?两个人你推我让争执不下,黑脸大汉见大腮帮子不识抬举,脸色突然变,身上蹿出一道黑气。
大腮帮子倒吸了一口冷气,仗着腿快绕过黑脸大汉夺门而逃,跑出去设几步,发觉背后风声大作,同时嗅到一股子腥臭之气,只听身后的乱草沙沙作响,树木咔喀卡喀地往两边折倒,显然是有个大得惊人的东西追了上来。大腮帮子暗暗叫苦,脚底下却不敢停留,一边跑一边壮起胆子回头瞧,没看见黑脸大汉,更瞧不见那处大宅子,但见黑夜之中有两盏红灯,飘飘忽忽奔他飞来,眼看着就要撞到他身上了。大腮帮子看不清两盏红灯是什么东西,脑子中猛然记起方才老太太说的那句话一不见红灯不开枪,当时来不及多想,赶紧回头一枪,当场打灭了其中一盏。另一盏红灯稍稍顿,旋即又扑了上来。大腮帮子一不做二不休,扣下扳机又是一枪,飞来的红灯应声而灭。他以为这下行了,站住脚步喘了口气,扭过头来一看可了不得了,黑暗中又升起一盏硕大的红灯,比前头两个加起来还大,火红耀眼,照亮了天际。
大腮帮子叫苦不迭,心说什么东西这是?怎么越打越大?多亏手上是一杆三眼鸟铳,之前又填满了火药和铁砂子,刚刚两枪打灭了两盏红灯,还可以再打一响。他趁着红灯没落下来,端起鸟铳又搂了一响。但听身后一声怪叫穿透夜空,枪响灯灭,他一惊而起,火光四散,眼前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忽觉双腿悬空,脚下踩不到地,身子底下颤颤巍巍没着没落。大腮帮子忙使劲儿晃了几下脑袋,这才想起之前掉入了山涧,原来万幸被枯藤挂住,悬在上边昏死过去,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再用手一摸身上背着的三眼鸟铳,枪管还是热的,心中更是疑惑不解。他满身伤痕,脸上、脖子上、手背上全是血道子,皮袄也刮破了,帽早就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苦于四周看不到半点光亮,只得掏出怀中的火折子,眼前刷拉一亮,但见一只斑斓猛虎直扑下来,头大如斗、牙似刀锯、血口大张,正是一只头排猛虎,那真叫“头大耳小尾巴摇,斑斑点点织锦毛,额上王字当又正,谁人见了魂不飘”!
5
大腮帮子被枯藤缠住,身悬峭壁半空,上不连天,下不接地,根本无从躲闪,手中鸟铳早已打光火药,成了一根烧火棍子,暗道一声:“罢了,想不到我今日死在此地!”本想闭目待死,那只猛虎却迟迟没扑过来,他心知有异,将火折子伸过去定睛一看,见对面是两扇石门,上画了两只猛虎,一只头朝下、尾朝上;另一只头朝上、尾朝下,居然跟梦中大宅的前门一样。石门嵌在崖壁上,若不是阴差阳错被枯藤挂住,自己绝不会来到此处。他看得出来,这分明是一座墓门,有二虎把门,可见墓主身份显赫,不是王侯也是将军,又想到之前梦中所见,实在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幻。大腮帮子心有余悸,急忙攀住藤萝往上爬,山涧中的枯藤年深岁久,他手脚并用往下这么一拉一拽,泥土碎石纷纷掉落砸到他头上身上,眼瞅枯藤就快断了。大腮帮子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月光,想起家里身怀六甲的媳妇儿、上了岁数的老丈杆子、拿自己当亲生儿子一般看待的丈母娘、从小带到大的塔什哈,心说:“我死在这儿容易,往后我那一家老小如何过活?”他本已筋疲力尽,可是这个念头一起,又凭空生出一股子力气,拼命往上一跃,双手乱抓,竟让他抓住了峭壁上的一株歪脖子树,随即传来断裂之声,藤萝裹着泥土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山涧子。
大腮帮子直冒冷汗,死里逃生爬上山涧,借着月色低头一看,全身上下又是血又是泥,尽管没有太重的伤,可也是伤痕累累,没有囫图地方,如同一个狼狈不堪的叫花子,当时筋疲力尽,两条腿都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起不了身。打猎的这一行忌讳的地方不少,比如说见了野兽不能乱指乱说;两个猎人在山里遇上了就得同打猎、平分猎物;见到荒坟古冢一向敬而远之,如果野兽钻入其中,只能就此作罢,说什么也不会再追了,因为故老相传,住在古墓中的大多是“仙家”,打了会遭报应,轻则鸡犬不宁,重则家破人亡。古墓中的陪葬虽厚,打猎的也不愿意去动;则隔行如隔山,吃的不是这碗饭;二则不想沾上个“盗”字。
这么一番折腾,大腮帮子心神不宁,心气儿也没了,进山十几天没打到头排虎,还遇上这么多怪事,可见是老天不让他打虎,而且他右根皮子一个动儿地跳,过去的人迷信一句老话——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怕不是好征兆,遂有下山之念,想先回屯子,跟老丈杆子说明上山打虎的经过,然后再从长计议。他踉踉跄跄一路从山上下来往屯子的方向走,刚走到半路,老远就见塔什哈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大腮帮子原以为家里人见他一去十来天不放心,让塔什哈来山里找他,又兴许是塔什哈自己逞能,上山来给他助阵。虽说那时候的塔什哈也十六七了,这个岁数的猎户,已可独当一面,但他是家中独子、宝贝疙瘩,有个闪失非同小可。正想开口询问,怎知塔什哈一见他就扑过来一把抱住号啕大哭。大腮帮子心里一紧,觉得大事不妙,忙问塔什哈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一问塔什哈哭得更惨了,断断续续说出几个字:“屯子里的人……全死了!”大腮帮子脑子里嗡了一声,如遭五雷轰顶,当场呆住了,半天回不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