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人难一(第2页)
脸色在屏风透过的微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唇上那点大病初愈后的淡粉也显得稀薄脆弱。
她看上去好似被雪水洗褪了色的花瓣,仿若下一刻便要随风散去。
萧允贞的呼吸瞬间窒住。山巅寒夜,那被风撕扯得支离破碎的箫音,猛地撞回耳际。他几乎能想象出那冰冷刺骨的紫竹洞箫抵在她同样唇上的触感,能看见她咳出的鲜血是如何在衣袖上洇开刺目的花。
分明是这副模样,这副残躯病骨,却要去攀那寒风刺骨的荒山?
蚀骨的心惊瞬间冲垮了他所有勉力维持的平静。喉间像被滚烫的沙砾堵住,灼痛难当,一个字也吐不出。指尖在袖中痉挛,深深掐入掌心柔软的皮肉。
“劳郡君久候。”屏风那侧,裴照野的声音响起,依旧质地清泠,带着极力掩饰却依旧透出的疲惫,“听闻殿下清减,照野带了些坊间点心,聊表心意,手艺粗陋,不知能否略合殿下胃口。”
她的目光似乎平静地穿透屏风,落在他身上。侍立在她旁侧的青梧立刻上前,将数个鎏金银樏轻放在屏风外的紫檀小几上。各式样精致细点的甜香氤氲而出:酥皮玲珑的蟹粉小饺、莹润剔透的水晶虾仁蒸饼、酥皮层层叠叠绽开的玫瑰豆沙酥、裹着晶亮蜜糖的琥珀核桃、松软喷香的栗子糕。色彩鲜活,热气袅袅,甜咸兼备,香气丝丝缕缕逸散开来。
萧允贞却视若无睹,视线死死缠在屏风后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
他知道裴含章就是颗病秧子,亲手喂她服药那晚,脸色比今日还要差上几倍,但那时他只觉得好玩,看一只半死不活的蚂蚁挣扎着支起身是件颇为有趣之事,他乐于见到苟延残喘的生命力,这会让他感觉到自己也仍然活着。
但如今他却对此感到煎熬,一股灼痛烧穿了他,心脏如糜粥之沸于鼎。
“将这屏风撤了。”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不容违逆的冷硬,骤然在寂静的暖阁里炸开。
侍立在屏风角落的侍从浑身一颤,惊骇得面无人色,惶惑的目光仓皇地看向屏风后的裴照野,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殿下的方向,在隔着绢纱都能感受到的骇人气息之间来回,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聋了?”萧允贞的声音陡然拔高,淬满了压抑到极致的焦灼与戾气,凤眸中的赤红几乎要烧穿那层碍事的绢纱,“我说——撤了。”
“请、请殿下息怒!”侍从吓得脸色发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裴照野抬了抬眼帘,搁在膝上毯下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她目光平静地扫过那颤抖的侍从,音色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郡君既然有命,你撤下便是。”
侍从如蒙大赦,几乎手脚并用地爬起,与同伴合力,战战兢兢地将那架沉重华贵的屏风挪走。
遮蔽消失,光线涌入,将两人之间最后那层朦胧的隔阂彻底撕开。
萧允贞依旧端坐椅中,素绫中衣在明亮光线下更显单薄,衬得他昳丽容颜此刻笼罩着一层深沉的阴郁与憔悴,眼下淡淡的青影无所遁形,唯有左颔那颗青痣,依旧醒目如印。
他瘦了许多,那份张扬的艳丽被一种内敛的的张力取代,像一柄蒙尘却依旧锋利的古刃。
四目相对,再无阻隔。
裴照野清晰地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里面翻涌着未散的戾气,看向她时却尽数消散开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碎裂的心惊,死死咬着她不放。那目光里,还夹杂着一丝孩童般的惶惑与不安。
全然不似阿琛看向自己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裴照野几乎怀疑萧允贞会饮下鸩酒,强硬地渡进她的唇舌当中,拽着她一起死。
她没来得及细想,萧允贞猛地站起身,赤足踩在厚软的地毯上,几步便跨到她的轮椅前。身姿丰硕,宛如玉山,投下一片阴影,带着迫人的气息。腰间那枚羊脂白玉佩随着动作轻晃。
他俯下身,毫无预兆地伸出手,轻颤的指尖近乎虔诚地,轻轻抚上她冰凉的脸颊。
指肚的触感温热而真实,那是属于萧允贞的温度。
裴照野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刹那凝滞,深植于心的礼教壁垒在脑中轰鸣,她本能地想侧头避开,身体却僵在轮椅中动弹不得。一股陌生的战栗从被他指尖触碰的肌肤瞬间窜遍四肢百骸,直抵心尖。她喉咙发紧,指甲在毯下掐入手掌,唯有耳根悄然漫上一层薄红。
“瘦了……”萧允贞的声音喑哑得厉害,像粗粝的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裹着沉甸的闷火。他的指腹近乎贪婪地在她冰凉苍白的脸颊上摩挲,目光似最为柔软的丝绸,锁着她浅淡的唇瓣,抚平内里咳血留下的伤痕,“这身子骨……怎么禁得起你这样糟蹋?”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触感清晰灼人。裴照野长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搁在膝上的手攥得更紧,指节根根泛白。她想抬手格开这逾矩的触碰,身体却背叛了意志,沉重得灌了铅。
萧允贞身上浓烈的龙涎暖香将她密密实实地包裹起来,抗拒的意志在那眼底深切的痛楚与后怕面前,竟显得如此无力。
她读不懂这种感情,滚烫得要将她洞穿,比以往他的每一次触碰都要可怖,裴照野重重地呼吸,她几乎开始怀疑起真正落网的人其实是她自己。
她事先准备的关切话语全部堵在喉口,张开嘴唇却只能用以呼吸。
暖阁内空气凝滞,落针可闻。青梧和侍女早已惊骇得屏住呼吸,垂着头不敢再看。
“咳。”
萧允仪的身影出现在暖阁门口。她身着家常的金驼色团凤暗纹常服,墨发以一支赤金凤尾簪松松挽起,步履从容地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