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界丨第四节(第1页)
荔娅霍然起身,顾不上打翻的墨汁溅在袖口,像一道红色的流光,瞬间冲出了文书殿,直奔偏殿。
静室内,药香浓郁。
申由躺在那里,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紧蹙的眉头微微松开了些。他的眼睫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与沉重的黑暗做最后的搏斗。胸膛的起伏比之前明显了许多,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艰难的、破茧般的沉重感。
终于,在荔娅冲入静室,屏息凝神的注视下,那浓密的睫毛如同垂死的蝶翼,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黑暗褪去,模糊的光影涌入。
视野先是朦胧一片,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雾。刺鼻的药味、身下柔软的触感、还有……一片熟悉的红影。
意识如同被撕裂的碎片,艰难地拼凑、回溯。魔界深渊的冰冷与污浊,骨力那狞笑着、带着毁灭气息的吞噬魔爪,挡在子飞身前时骨骼碎裂的剧痛,撕裂空间逃遁时神魂被魔气侵蚀的灼烧感……最后,是恨海冰冷的殿砖,和那双盛满泪水、写满惊惶的绿色眼眸……
“荔……娅……”
他醒了。
不再是昏迷中无意识的呓语,不再是濒死边缘的告别。是真正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守在身边的人,艰难地发出了声音。
那双总是盛着算计、戏谑或深沉的黑眸,此刻褪去了所有伪装,只剩下重伤初醒的虚弱、茫然,以及一种……穿透了千年时光、跨越了神魔界限、确认了最重要之存在的纯粹安心。
荔娅径直走到榻边,自然地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了下来。四目相对。
没有预想中的质问,没有激动的话语。
申由看着她,想扯出一个惯常的、安抚或戏谑的笑容。
下一秒,申由看到荔娅的唇角,也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紧接着,他自己也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起初有些干涩,随即变得顺畅,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一笑千年恩怨了。
没有言语。没有解释。那些在郑国廊下的试探算计,在溱洧之畔的相互利用,在神魔夹缝中的交易试探,在转轮节烟花下的欲言又止……所有的针锋相对、猜忌防备、利益纠缠,都在这相视一笑中,化作了过眼云烟。
窗外,恨海的浪潮似乎也温柔了许多。
荔娅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字句,才轻轻吐出那个尘封千年的称呼:
“叔河……”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申由心头炸开。他猛地抬眼,瞳孔微缩,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一种混杂着震惊、悸动和莫名酸涩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
“……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取这样的字?”荔娅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只是平静地继续问道。仿佛只是单纯的好奇,对他过往的寻常询问。
申由的心,却因她这“寻常”的询问,缓缓沉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原来她只是想知道字面的意思。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解释道:“‘叔’是排行,我在家中行三。‘河’……”他轻轻扯了下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大概是长辈们希望我像河水一样,温和包容,泽被一方吧。”一个承载着家族期望,却与他本性相去甚远的名字。
“没劲。还不如‘荔娅’。长在悬崖边的花的意思。”荔娅毫不客气地评价,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榻边垂下的流苏,她想起西戎雪原上那些迎着寒风绽放的小花,生命力顽强得惊人。
申由微微一怔,随即低笑出声,胸腔的震动牵动了伤口,让他闷哼一声,却还是点头附和:“嗯,确实没劲。”
他其实很喜欢这个字。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个溱水之畔的春日,她曾用怀念的语气说起过,西戎的河水是碧绿色的,自由奔涌,无拘无束,若是遇上山,便轰鸣着撞碎阻挡,一往无前。后来的他,觉得那“河”字,竟也带上了几分她口中的壮烈与自由。只是这份隐秘的关联,此刻已无需再提。
就在这时,灵霙端着一个精致的玉托盘进了门。
托盘上面是热气氤氲、散发着安神草药清香的凝露,还有一碗温润的药膳。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温顺,目光飞快地在荔娅和申由之间扫过,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丝尚未消散的微妙氛围。
“荔娅前辈!”灵霙的声音清亮柔和,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他快步走进来,身形巧妙地插在了荔娅与申由的视线之间,将托盘轻轻放在荔娅手边的矮几上。“您刚处理完那批边境战乱的诅咒文书,神力消耗不小,脸色都白了。先喝点这个凝露缓缓神吧,是田蓼姐姐刚熬好的,加了宁心草。”
他自然而然地拿起药碗和玉勺,转向申由,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
“申由前辈,该喝药了。这药是纫兰姐用天河星砂温养的,最能拔除残余魔气。”
他舀起一勺,小心地吹了吹,递到申由唇边,眼神专注,姿态恭敬又可靠,俨然一个尽心尽责的后辈。
申由没有立刻张嘴。他看到了灵霙那双纯净赤瞳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的疏离。他虚弱地扯了下嘴角,目光越过灵霙的肩膀,试图再次看向荔娅。
灵霙却仿佛没察觉,继续温声对荔娅道:“前辈放心,申由前辈这里交给我就好。束荷上神交代的‘冤魂引渡’名录我已经整理了大半,共菽爷爷那边关于东侧屏障的加固方案初稿也送过来了,晚点我拿给您过目。您不必为这些琐事分心,更不必……”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软,带着不易察觉的引导。
“……不必时刻挂念这边。申由前辈需要静养,有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