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民国丨第二节(第1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当然还有更多。

比如他远超时代的惊人知识储备量。从春秋战国的纵横捭阖,到魏晋风骨的清谈玄理,再到明清宫廷的隐秘规则,他信手拈来,理解深刻到令人咋舌,远超一个留洋归来的银行家的学识范畴。

比如他的书房。一次紧急情况下,她曾短暂避入他在银行顶楼的私人书房。那里堆满了各种语言的书籍,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关于轮回转世、灵魂哲学的学术典籍,从西方的神秘学到东方的佛道经典。更令她心惊的是,这些书籍的空白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那些批注并非简单的学术探讨,更像是一个饱经沧桑的灵魂在叩问自身的宿命。

最明显的是沈照清看她的眼神,对她的态度。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深深的眷恋,有刻骨的悲伤,有小心翼翼的守护,有仿佛看透一切的悲悯,还有一种……仿佛认识了她很久很久的熟稔。

姬台、卫矢、云娘、阿芥、苏嫔,这些人早就彻底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从来不值一提。只有江渌水是唯一的破绽。

史载江渌水与李玄黓相识一年便因靖康之乱分离,后世记载她辗转嫁过两任丈夫,一位是战死的武将,一位是早逝的文官。学界至今仍在争论不休:这位才华横溢又命运多舛的女诗人,一生所爱究竟是谁?是那超然物外的隐士?是那为国捐躯的武将?还是那相濡以沫却早逝的文官?

而当周明舒在沈照清那本《渌水集》的最后一页,看到他力透纸背的批注时,她的心被重重一击:

“她谁都不爱,她只爱那个要亡不亡的天下。”

防空洞。周明舒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臂被划开一道深长的口子,鲜血染红了半幅衣袖。沈照清半跪在她身前,正用撕开的衬衫布条,手法娴熟地为她紧急包扎。就在沈照清打好最后一个结,准备起身时,周明舒的声音在昏暗中响起:

“沈照清,你究竟活了多少年?”

沈照清正在整理绷带的手,猛地一顿。

“什么?”他的声音低沉,试图维持平静。

“你书房里那些笔记。第六世……是什么意思?”

洞外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整个防空洞剧烈摇晃,顶棚落下更多灰尘,扑簌簌地落在他们身上、脸上。

漫长的沉默。只有炸弹的余音在洞壁间回荡,如同命运沉重的鼓点。

他不能告诉她真相。那太疯狂,太沉重,会彻底摧毁她现在的世界和肩负的使命。他也不能完全否认。那些笔记,那些眼神,那些“巧合”,否认只会显得更虚伪,更让她疑心。

最终,他垂下眼帘,避开她过于锐利的目光,给出了一个精心编织的、“合理”的解释:

“我家族……有遗传性妄想症。”他顿了顿,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很麻烦的病。总幻想自己是古人转世。那些笔记……不过是病发时的胡言乱语罢了。”

“妄想症?”周明舒的眉头紧紧蹙起,显然对这个解释充满了怀疑,“那江渌水呢?你对她的研究……近乎偏执。也是‘病’?”

“学术兴趣。”这次沈照清的回答更快,更干脆,带着一种学者式的冷静疏离。

但周明舒没有放过他。她往前倾了倾身体,不顾手臂的疼痛,目光如炬,直直刺入他试图躲闪的眼底:“那你看我的眼神呢?沈照清?你为什么总用那种眼神看我?”

这一次,问题直指核心,避无可避。

沈照清沉默了。防空洞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洞外隐约传来的、令人心悸的爆炸闷响。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久到洞顶又落下簌簌的土灰,像一场无声的、为某种终结而下的雪。

昏暗中,周明舒看到沈照清的脸上,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扯出了一个笑容。像冬日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苍凉。

“因为……”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仿佛穿越了千年的风霜,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回响,“你很像她。”

像谁?像那个只爱天下的江渌水?像那个他“学术兴趣”的对象?

他没有明说。

半真半假的谎言最能说服人。

后来那本《渌水集》的扉页不知何时多了一行新字:

“第七世。相伴十五载,已胜千年。”

沈照清站在船舷边,望着站在租界残破的码头上的她逐渐远去。远洋巨轮低沉的汽笛声在江面回荡,如同巨兽的叹息。

一片冰凉的东西落在了他的鼻尖。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