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丨第三节(第1页)
草原的晨风带着露水的湿润掠过帐篷,荔娅踩着羊皮小靴跑出毡房。五岁的她像只小羚羊般灵活,乌黑发辫在晨光中飞扬。
“慢些跑,小心摔着!”姬台的声音从帐内传出,用的是字正腔圆的周语。
荔娅回头冲母亲咧嘴一笑,用戎语喊道:“爹爹说今天教我射箭!”声音里是藏不住的雀跃,仿佛整个草原的朝阳都盛在了她小小的胸膛里。
不远处简陋的训练场上,乌野利正擦拭着他的长弓。女儿那充满活力的声音如同一阵暖风拂过心田,他刚毅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他单膝跪地,结实有力的臂膀大大张开,像迎接归巢的雏鹰。荔娅咯咯笑着,精准地投入父亲宽阔温暖的怀抱。刹那间,一股混合着新鲜羊奶的清甜和草原阳光晒透的青草气息扑面而来——这是独属于他女儿的、世间最美好的味道。
“看好了,小狼崽。”乌野利将一把精心打磨的、适合孩童的小弓稳稳放进女儿小小的掌心,然后用自己粗糙黝黑、布满老茧的大手,温柔而坚定地包裹住她细嫩白皙的手指,调整着她的姿势。
“拉弦时,力量要从这里发出来。”他轻轻点了点荔娅稚嫩的肩膀。
弓弦震动,木箭歪歪斜斜地飞出去,扎在靶子边缘。
荔娅的小嘴立刻撅了起来。乌野利却爆发出爽朗的大笑,胸腔震动,笑声在空旷的草地上回荡。他一把将女儿高高举起,转了个圈,毫不吝啬地夸奖:“第一次就能上靶!好样的!不愧是我乌野利的女儿。草原未来的神射手!”那骄傲的神情,仿佛女儿射中的是靶心,甚至是远方的雄鹰。
箭囊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太阳渐渐升高,将父女俩的身影拉长。姬台不知何时已悄然走到近前,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晨风拂动她素色的衣袂,目光沉静如水。
“荔娅,”她轻声唤道,依旧用的是周语,“时辰到了,该学诗了。”她的眼神看似落在女儿身上,却在抬眸的瞬间,与乌野利投来的视线短暂相接。那一眼,平静无波,却像是一场无声的谈判。
荔娅立刻收起玩闹的心思,乖巧地从父亲怀里滑下来。对着乌野利时,却俏皮地眨眨眼,用戎语小声恳求:“傍晚太阳下山前,我们再练一会儿,好吗?”
乌野利揉了揉女儿的发顶,粗声应道:“好!”
姬台让荔娅端坐在小几前,解开了她奔跑时弄乱的发辫。她动作轻柔而娴熟,手指翻飞间,很快便将荔娅乌黑浓密的头发,挽成了一个标准的周人少女发髻。发髻完成,她取出一支小小的、温润光洁的玉簪,小心翼翼地别在发髻一侧。那玉簪样式古朴雅致,玉质虽非顶级,却透着一股温润内敛的光华——这是她仅存的几件能证明她周室贵族身份的旧物之一。
姬台的心里一直有一个计划。
她要把女儿养为周室也不得不承认的贵女。
不是犬戎部落里受宠的小公主,而是连镐京、洛邑那些高高在上的周室公卿、宗妇们,都不得不侧目、不得不承认其教养与风范的贵女。她要让女儿精通周礼,熟读诗书,言谈举止,一颦一笑,都流淌着古老王畿的优雅血脉。这不仅是母亲对女儿的期望,更是她为自己铺设的、唯一可能通向故土的荆棘之路。
她要回家。
犬戎的王庭再舒适,乌野利的臂膀再温暖,草原的天空再辽阔,都无法填平那道名为“故国”的沟壑。
乌野利本以为,他与姬台和荔娅是幸福的一家三口。这样的草原生活永远不会结束。
那顶毡帐里,盛放着他此生最圆满的幸福。帐内有姬台温润如月华的笑靥,有荔娅咿呀学语的稚嫩童声,还有弥漫着的、属于家的暖融融的奶香。他拥着她们,望着帐外辽阔无垠的草原,仿佛时光会永远这样流淌下去,风是甜的,草是柔的,连天际的苍鹰盘旋都像在为他们的安宁低吟。他沉醉在这份触手可及的温暖里,几乎忘却了帐外草原深处涌动的暗流。
年轻的乌野利,不是首领的乌野利,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无所顾忌。那时,心爱的姑娘一句话,就能点燃他骨子里全部的冒险因子。
他会毫不犹豫地跨上最烈的骏马,披星戴月,风尘仆仆地冒险接近周戎交界的边陲小镇,只为寻得几件沾着中原气息的小玩意儿。当他如获至宝,像个凯旋的战士,小心翼翼地捧到姬台面前,看着她眼中亮起的星芒,那份纯粹的喜悦与满足,足以抵消一路所有的艰险。
那时,爱是行动,是奔赴,是毫无保留的给予。
但是作为首领的乌野利做不到这么自由。
他的每一个决定都牵动着万千部众的生死存亡。他像一头被困在华丽牢笼中的雄狮,焦躁地逡巡,却冲不破权力的藩篱。
姬台成了他身边最得力的臂膀。她聪慧、坚韧,用她那来自礼仪之邦的高超智慧与圆融手腕,将原本散沙般各自为政的部落首领们,一点点联合到一起。她调解纷争,平衡利益,在戎族粗粝的权谋场中,注入一种柔和却强大的凝聚力。乌野利看着她游刃有余地周旋,心中充满了依赖与骄傲,却也掺杂着难以言喻的愧疚。
乌野利给不了姬台想要的和平。
他并非没有努力。多少个不眠之夜,他在摇曳的烛火下,对着地图苦思冥想,试图找到一条能让草原与中原不再流血的路。
然而,每一次微小的进展,都会被更大的冲突无情碾碎。仿佛冥冥中有只无形巨手,死死扼住了和平的咽喉。反对的声音如同草原上渐起的风暴,愈演愈烈。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顺从那汹涌的战争洪流。每一次妥协,都让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理想碎裂的声音。
他甚至挫败地想,乌尔桓哥哥……是否真的比他更能胜任这个位置?
更令乌野利恐惧的是,姬台的心似乎在离他远去,怎么也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