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天二(第1页)
裴照野收回目光,艰难地垂下,落在膝头包袱上。
高烧带来的眩晕和刺骨的寒意依旧在体内翻腾,一呼一吸都撕扯着肺腑。然意志所向,她终究要耗尽终生,去医这块麻木酸楚的心病,心诚所致,当见明月。如此偏执,竟短暂压下了生理病痛。
她的呼吸尚且平稳了一丝。
裴照野启唇,贴在嘴边的汤药滑进唇舌,药汁黏住舌苔,苦涩呛喉,饶是如此,她仍旧吞咽了下去。
萧允贞瞧着她这模样,心中一喜,难以言喻的愉悦翻滚上来,他惯常喜形于色,眯起凤眼,又喂了一勺:“真乖,我在门外听那小郎君又哭又喊的,还以为你有多难对付呢。”
裴照野蹙起眉头,好几次想要开口,又随着汤药咽回肚中,她给高热烧得晕眩,险些控住不住神色,拼命警醒自己不得生厌、不得生厌。
一碗药汁很快喂下。
那只紧握着墨玉棋子的右手,缓缓松开了些许。冰冷的棋子沾满了她掌心的冷汗。她没有丝毫犹豫,伸出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左手,指尖因为高热和虚弱而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地探向膝上包裹。
所触丝绢质感轻薄滑腻,还带着一丝室外风雪的寒意。裴照野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那颗赤金镂空香球,馥郁暖香染上指节,她毫无所动,心思尚不在此。
解开包袱上缠绕的轻纱花了点力气,指尖的颤抖让她动作稍显笨拙。起开玉匣,露出其间折册。
裴照野拿起最上方折子,剥开书衣。
其纸如浆,泽莹而滑,其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列着详细的物料名目、数量、单价、总价。条目清晰,格式规整。
裴照野匆匆扫过,目光只钉在了其中几行上——
“青石渡东段护堤石笼:需用长六尺、宽三尺、厚一尺条石,计三百方。”
“核准耗银:每方一百二十两,总计三万六千两。”
在这行核准耗银数字的末尾,盖着一个清晰的朱红私印。批“依准”字样,印文线条粗犷,带着一股跋扈之气——时任工部侍郎崔邺私印。
其下谢子渺做有批注:“实供:以三尺竹片缠裹茅草、外敷薄泥充之,计三百方。”
裴照野指尖划过折册,心下了然。以竹片充作条石,茅草替糯米浆掺土,虚报天价耗银,蛀空国本,与她先前所估计基本吻合。
她长叹一口气,又拿起第二册。
“永昌二十一年秋,青石渡大修,报损失漕船三艘,船上所载部分漕粮及修河建材尽没于水。”
这卷纸上仅标注寥寥几字,携一幅用炭笔勾勒的、略显潦草的图画。画中是一仓库内部,堆满了用油布覆盖的物件。绘者显然是在仓促之中,躲藏在某个高处角落向下俯瞰的。
线条虽简,却极为传神地捕捉到了处关键:仓库一角堆积的、尚未拆封的沉重木箱上,印着模糊却仍可辨认的“漕”字标记;仓库中央,一群人正在油布下搬运物件,油布被掀起一角,露出的赫然是打造精良的强弩弩臂。而在仓库入口处,一位着范阳军制皮甲、腰挎弯刀的军官,正与一商人模样之人交谈。
旁谢子渺一行小字标注:“腊月十九,子时,范阳卢龙军械三号仓。”
裴照野捏着纸卷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响声。
天宝年间,唐朝叛臣安禄山,正是自范阳起兵,南下攻陷洛阳。
景明元年,梁太祖平安史之乱,后设从凰大将尉迟嫣任幽州卢龙节度使,尉迟嫣将长子嫁与太女萧还清。景明八年冬,幽州卢龙节度使尉迟嫣亡故,其长女尉迟盈继位。景明十年,七月初三,子时,秦王萧佑齐借夫家博陵崔氏势力,率宣武节度使崔燕妤在宫城正北门玄武门处设伏兵,诛杀嫡长姐太女萧还清,得立皇太女,继承帝位,改年号永昌。
萧还清一脉已然失势,其女皆遭诛连。尉迟盈手握幽州兵权,其系亦不可留,尉迟氏受重创。尉迟盈受诛,天女萧佑齐派京兆杜氏杜行周任幽州卢龙节度使。
范阳藩镇属幽州管辖之处,果真如此,崔氏贪墨是为结党营私,杜氏乃史学世家,鲜有将才,拉拢杜氏,以控河朔,又能得政治耳目。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悲凉,攫住了裴照野。
时间凝滞,炭火作响,门外风雪呼啸。
萧允贞倚靠在书案旁的紫檀木屏风上,姿态慵懒,他对这些官场之事漠不关心,甚至厌恶至极,只自顾自地把玩着腰间悬挂的一个小巧玲珑的羊脂白玉酒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