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3页)
可从半年前起,信再也没来过了。
辛实日日下了工就跑到邮局面前去巴着窗子问里头的职员,人家一开始还好声好气,可他天天去,大概是让他问烦了,探出头恶言告诉他,南洋每年寄信回来的人,有一半第二年就不寄了,为什么,死在外头啦!
他听了这话,全身的血都吓凉了,浑浑噩噩回了家,向老童生问清了大哥寄信的地址,就那么睁着眼在床上挺尸挺了一夜。这一晚上,他反反复复喃喃自语地背诵那个地址,第二天公鸡打鸣,他轻飘飘地摸去木匠屋,找师父恭恭敬敬地辞了工作。
辛实的爹妈,是从承德很不容易逃难来到福州的,并且没过几年的太平日子,就很不幸地就都死了。
师父对他知根知底,晓得他们兄弟俩长到这么大简直是相依为命,因此并没怪他白眼狼,刚学成就辞工,还给了他一个小红包,叮嘱他路上拿出雕龙鳞刻凤羽的专心出来,眼睛耳朵放亮一点,怎么着也得活着回家来。
辛实当即眼睛就红了,跪下来朝着师父的布鞋尖砰砰磕了仨响头,他羞愧呀,师父教了他手艺,他还没来得及孝敬师父呢。
师父也吓一跳,连拖带拽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他这就顶着脑袋上一个大包回了家,城南有条糖水巷,巷子尽头是个大院子,院子里头有棵大槐树,树冠最深处那两间光秃秃的平房就是他家。是赁的,还差好几个月才到期,他不租了,把租钱要了回来,跟自己从洋行取出来的钱全放一起,充作盘缠。
进了屋,他开始收拾包袱,收拾完了就跑到了码头来连夜买上了这张船票。
黑脸蛋叹了口气,伸手揽住辛实的肩膀,还用力拍了拍,说:“非得去那就去吧,但是你可得保重啊兄弟!”
辛实又是点点头,稍后,雪白的脸色突然一僵。
抿了抿嘴,他转过头,面无表情地轻声说:“你的手。”
黑脸蛋愣了愣:“怎么啦兄弟?”
辛实镇定地觑着他,抬起瓜子仁似的尖下巴朝不远处的站台点了点,示意他朝那头看。
等黑脸蛋转头跟着他的视线去看了,他叹了口气,轻声说:“别翻了,我的钱全用来买了船票。今天走了,我就没打算回来。你走吧,现在走,我不会告发你。”
黑脸笑容一僵,辛实叫他看的方向,来来回回走动着一个踢着长军靴提着根警棍的大帽子警察。
这乱时候,人命如草芥,一旦进了局子,即使只是小偷小摸这样的罪名,要是没人拿钱来赎买,打死你也就是一个念头的事。
黑脸蛋的脸色渐渐变了,还是那张朴实的面孔,竟然有了些别的神采,阴狠,还有点畏惧。
他慢慢地把身体往旁边挪开,然后慢慢站了起来,居高临下,惊讶地瞥了眼辛实,似是没想到自己少有失手的偷扒功夫,居然就这么这样一个瘦弱斯文的年轻男子轻易戳破了。
把手里的小刀不留痕迹地收回袖子里,黑脸蛋转身,如同之前的那个扒手一样,训练有素地没入了人群。
辛实眨了眨眼,故作镇定的脸色白了白。
他赶紧把压在腿上的包袱抬起来看,包袱底部果然被划开了一道口子,不太大,刚好够一个人的手伸进去。
其实黑脸蛋不肯走,他也是不敢叫嚷的,顶多自己憋屈地抱着破包袱躲远点,兔子急了还跳墙呢,把这种混混逼急了,说不定自己今天就得交代在这里。
他是十分珍惜自己这条小命,并不是因为多么留恋贫穷安稳的日子,是还没找到大哥呀,死了也没脸去见爹娘。
这回出来,他早想好了,死也得死大哥跟前,叫他知道亲弟弟这回简直是为了他豁出去了,要是不想把弟弟拖累死,往后再也不许往外头跑。
这黑脸蛋的手艺其实很不错,拿刀开始割包的时候他根本都没发现,割完了才发现的。以防万一,出门前他在包袱里缝了几根暗线,线头都在包袱口上由他的手攥着,每根线都缝得紧紧的,一旦断掉,他立马就感觉到。
大哥从前就总说他个子也小,长得又容易遭人惦记欺负,叫他出门要把心眼带上,果不其然,还没踏出福州城,他就已经被两个扒手盯上。
早知道就花点钱买个皮箱,不需什么牛皮羊皮,就是假皮子也行,是个箱子就行,贵便贵了,总比布头强。
辛实从包袱里摸出针线盒,趁着还没开船,穿针引线低头快速地把破口缝合起来。他的面色倒是十分地平静,心里却一片愁云惨淡,接下来还得在船上待一个月,他真能平平安安到暹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