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第2页)
月娘披着斗篷掀开车帘,金不换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把着腰把她抱了下来。
“怎么不睡一会儿?“金不换今天难得没穿他惯穿的宽袍大袖,换了身利索的直袖长衫,比往日利落许多。风雪满肩,却压不垮他挺直的脊背。
月娘没说话,任由金不换牵着她往篝火边走。深冬时节,百草凋敝,他们才走了百余里路,还在南城辖区内,怕有追兵赶来,火也生得不大,只够几人取暖。
队伍里的人都睡了,守夜的人站在高处放哨,篝火前只有他们两人彼此依偎。
“今晚的月亮真亮啊,可惜不是满月。”月娘摘了幕篱倚在金不换肩上,“像不像我们走出皇城那晚,那晚的月亮也这样亮,我牵着马,马驮着你,月亮很亮,我跟着月亮走,心里一点也不害怕。”
“是吗?我不记得了,那会儿头疼得厉害,只记得马身上一股味儿。”金不换笑了笑,他刚及冠不久,平时挑三拣四地厉害,不是绷着脸骂人就是阴着脸耍脾气,只有在这种静谧的的、和月娘独处的时候,才会漏出两分少年气来。
月娘于是也笑了笑,“是啊,那时候你还和我一般高,现在,已经高我一个头了。”
她抬手比划了一下,月光溜过指缝,照在她满是伤痕的脸上,而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收回了手想想说些什么,却被金不换打断。他抓住了她收回去的手,握在掌心,小心地暖着。
“手好凉,是不是太冷了。”金不换小心地捧着她的手,摩挲着她的掌心,其实他的手比月娘的手还要细腻一些,只有指腹有练剑留下的老茧。
月娘看着他温柔的侧脸,有些晃神。这些年来金不换不止一次提过要娶她,可她从来没有当过真,她找过很多理由,很多借口,想逃避,想回避,想找到一个她配不上他的理由。但直到这一刻,她才有了一些实感。
那一年她十七岁,刚死了丈夫,金不换被她救下,也不过十四岁,还是个只会躲懒不去学堂,装病不去练剑的少年人。
一夕之情,十年相护。
曾经的少年人比她高了一个头,也练了一身好武艺,不再装病躲懒,花了千金找来名士为他传授武艺,只为了不再重现那日的惨状。她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
“是不是没多久就有十年了。“
冷不丁的,金不换突然问了这个问题,月娘愣愣地出神,却马上反应过来了他在问什么。
是,刚过了腊八,等翻了年,就该过元宵,元宵节也是她的生辰,十年来,她从未过过的生辰。
因为就是这一天,她失去了丈夫,也彻底洗去了自己的姓氏。
十年孝期,弹指一挥间。
“皇城,不知道怎么样了,旧宗室会重建皇城吗?皇城陷落,也已经十年,还会改回长安吗?“
月娘没有回答金不换的问题,反而另起了一个话头,拿树枝轻轻戳动篝火,“长安,还会变回从前的样子吗?我幼时阿娘教我唱歌,唱长安调,故人遥相见,再唱忆长安。“
月娘轻轻唱了几句,篝火映在她的脸上,此刻伤疤并不明显,反而像月光垂怜,落下的桂枝阴影。而唱词凄婉,写满故乡可见不可回。
“方才,我在车厢外听了几句。“沉默了一会儿,金不换才开口道,“那女子,其实是你的妹妹?同父同母的吗?“
“不是。“月娘笑了笑,回头去看他的眼睛,“不是的,我没见过她母亲,大约是哪个得宠过一时的妃嫔吧,皇宫里无声无息死掉的女人太多了,我分不清。“
金不换沉默了,虽然他早就猜出了月娘的身份,但从未追问过她究竟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也没问过她的亡夫究竟又是何人。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昏在地上人事不知,是月娘牵着马带着他一路逃到南城,他父亲给了月娘一大笔钱让她开酒坊,有立足之本,其实也是不希望他卷进她的一切。
她像月亮般皎洁,却也似月亮般遥远。
他不问,不是不想问,而是不敢问,怕她是,凡人岂敢,怕她不是,怜她苦楚。
“我没有兄弟姐妹,是家中最大的长女,也因此我幼时很得阿爹宠爱。“月娘笑着,眼睛看着月亮,泪却顺着月光止不住地流,“我父母两情相悦,我阿爹曾发誓此生只有我阿娘一个妻子,他擅画丹青,最喜欢画月亮和美人,所以给我取名阿月,给我阿娘画了一百幅美人图。“
“可真心转瞬即逝,如月光般暮升朝落。“
金不换给月娘擦了眼泪,轻轻把她揽进怀里。
“檀郎,不是我不想跟你说这些,只是说起从前,我总有流不尽的泪,说不清的恨,可我已经舍了族谱姓氏,就当爱恨一笔勾销罢。“
可月亮依旧在,月光又该如何假作不知呢?金不换也不知道,只能叹息着再次拥紧了怀里的人。
“老马死了,它会到哪去呢?”
月娘在他怀里呐呐地问。
“回去了,它回家去了。”金不换低声说。
月色如霜,落在这对相拥的恋人身上,如同镀上层白银,仿佛这样便能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