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第1页)
安维东哑口无言,换了一个思路:“可是我们毕竟在沈丽菊的车中发现了作案工具,这也是事实吧?”
江建军轻轻笑了一声,拿起他刚搜刮来的那罐麦芽乳:“你猜如果别科室的人现在进来,会说我手中的这罐高乐高,到底是你的还是我的?”
安维东明显陷入了沮丧,就像眼见着拨云见日却又被冷水泼得清醒过来。江建军安慰了他,同时也说:“我得提醒你,我们还有一个重要线索。出警当晚我沿着家属楼西门追出去,发现疑似是犯罪嫌疑人手套上的血迹方向是一路往南,血迹消失位置的西侧就是长安街。而假如真是沈丽菊作案的话,她应该是向东北方向逃逸。但出家属楼西门后向北,我们确实没有发现任何血迹的存在。”
安维东略微低着头,半晌后小声地说了句:“我知道。”
“不过现有的证据和线索已经掌握了不少,你做得很好。”墙上的钟表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江建军拍了拍他的肩膀:“后天就是除夕,事不宜迟。今天晚上你把现有证据整理好,我们明天一起向局长汇报。”
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了起来,江建军也如愿约到了分局局长的时间,但是他却并没能进行预想中的汇报。局长告诉江建军,上面又发布了关于禁止燃放烟花爆竹规定的文件,从腊月二十九开始集中警力严查到正月初五。
迎着立春后的阳光,局里开始分发年货。江建军领到了一箱健力宝汽水、一斤大白兔奶糖、两升金龙鱼调和油和十斤面粉。办公室的彩电正播放着央视军事频道的栏目,专家们通过克林顿连任总统时的就职演说来分析他第二个任期内的对华政策。刚把年货领到手,江建军就剥开大白兔的糖纸吃了一块。
序·06、船舰笛声长鸣,悲怮震彻云霄
丁丑年这个春节,江建军要么在单位值班待命、要么行走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长安街高挂起流光溢彩的华灯,王府井大街也是喜气洋洋。偶尔突击检查时江建军也瞄了几眼赵忠祥和倪萍主持的春晚,范伟演了一出叫做《红高粱模特队》的小品,只不过江建军一直没时间把小品回放全部看完。但董文华唱的那首《春天的故事》倒是一夜间火遍大江南北,以至于江建军久而久之也能哼上一两句“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的旋律。
好不容易忙到大年初五,烟花爆竹燃放的危险高发期已经平稳度过。江建军刚要着手在颜振农的案子上寻找新突破口,又接到了一起跨省协作办案的任务。据说东北某省的诈骗团伙要以五千万元收购热电厂的二号机组,热电厂早在腊月底就完成了二号机组的过户手续,却迟迟没有收到对方承诺的收购款。局长自然不敢怠慢,连夜安排江建军和已经抵京的黑龙江公安人员进行协查。
大年初十,江建军再次敲响了局长办公室的门。
“你们递上来的材料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沈丽菊因给女儿办户口被拒而对户籍民警怀恨在心,行贿未遂导致杀人及灭口’。”局长的面前的各案卷宗堆积成了小山,眉头紧锁地盯着这起案件的卷宗:“犯罪动机充分,证据链条完整,关键的作案工具也和尸检报告相吻合。这就是一起畏罪自杀的案子,你们已经可以根据‘犯罪嫌疑人死亡、不予追究刑事责任’的情形结案了。”
“还不能结案!”江建军急匆匆地脱口而出,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对:“局长,还不能结案。您不觉得奇怪吗?沈丽菊为什么要带着女儿一起畏罪自杀呢?一个办户口就是为了‘让女儿生活得更体面’的女人,会在犯罪后直接掐断女儿所有的生路吗?”
“但是你们目前整理上来的情况就是如此。”
“局长,我需要时间。”江建军拉开局长办公桌对面的椅子,急忙坐了过去:“案发在腊月二十三,过年前满打满算只有一个星期。过年期间,您让我去查烟花我就去查烟花、您让我去查诈骗我也去查诈骗,没休过一天假。但这个案子还有好多疑点呢,家属楼西门外的血迹为什么消失在了西南而不是东北?还有案发现场提取到一枚戴着鞋套的脚印,但既然犯罪嫌疑人这么具有反侦察能力,又怎么会戴了鞋套却不准备手套,以至于在花盆上留下清晰的指纹?所以说还不能结案,这起案子它不对劲。”
局长放下了手中的卷宗,和江建军讲起了第四次全国人口普查。目前全中国人口超11亿,在香港回归前赶超12亿也不是没可能。但在这么大的人口基数里,全国公安系统的干警、检察院的司法警察、行政机关的狱警等人数是多少呢?只有90多万。
“警力不足。”局长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足以击溃江建军心中的防线。如果继续调查下去,查到了真相那是沉冤得雪。但要是查不到呢?在这个注定要载入发展史的1997年开局之际,他就是带头上演了一出浪费警力、恣意妄为的闹剧。
“局长,再给我几天时间。这一回,我要亲自去把颜振农生前登记户籍的群众走访一遍。”江建军的姿态明显放低了,甚至有些软弱:“求您了。”
不知道局长是不是有些动容,但他松了口:“正月十五,我只把时间给你留到正月十五。”
江建军很清楚,这是一场赌局。眼下局长已经进行了让步,把赌注加码到决定案件盖棺定论的严重程度。如果他最终无功而返,那这起案子恐怕将永远没有回旋的余地。
“好,谢谢局长。”江建军接受了这场赌局。
江建军只有五天的时间,但颜振农记录在册的群众却分散在北京的各个角落。有四年前在地坛收养了一名弃婴要来打听收养公证的养母,也有家住广渠门但孙子随姓了倒插门女婿后想要改回女方姓氏的外公;有出生在和平里但婚迁到公主坟后离婚的妇女,也有家住东花园但身份在70年代被误登在石景山导致办理不了低保的孤寡老人。
正月十三日晚上,江建军结束了对一位刑满释放想要迁回地安门的群众走访后已近午夜,警务桑塔纳载着他驶向了一马平川的长安街。周遭的空气中浮涌着一丝不属于寒冬的躁动,纪念碑旁人声鼎沸,悲怆和哽咽带来的气流回荡在南广场上。
“怎么了?”江建军问。
安维东打开了广播,沉重的哀乐盘旋在耳畔。伴随着播音员极其低沉的声调,江建军听到了人民广播电台夜间紧急发布的广播。
“我们极其悲痛地向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通告:我们敬爱的同志患帕金森病晚期并发肺部感染,因呼吸循环功能衰竭,抢救无效。于1997年2月19日21时08分在北京逝世,享年九十三岁。”
江建军摇下车窗,北京寒冬的冷风瞬间涌了进来。
长街洒泪,万众同悲。灯火辉煌的长安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似乎在刹那间停滞定格。所有行人驻足默哀,所有车辆自发鸣笛。江建军缓慢地摘下了警帽,深深地低下了他的头。
在愈发悲怮的哀泣声中,安维东开始收到来自局里的紧急传呼。江建军知道,原计划安排在明天的五棵松走访已无需再去,他已经输了。等一会儿回到局里,等待他的将是全市公安系统彻夜长明的重大会议、维护群众大规模集会游行的秩序、由长安街向八宝山革命公墓这一路的安保工作。
连日来的首都夜空笼罩着阴沉灰蒙的雾气,已有群众举起“小平同志走好”的横幅自发涌入街头。江建军仍然在车中静默着,似乎已经看到了不久后的那一刻:大江南北肃立默哀,亿万人民含泪肃立。在香港疾驰的列车中、在江河湖海的轮船和军舰上、在各地的工厂和矿山里,在这些一切有汽笛的地方,将会笛声长鸣、震彻云霄。
执勤的武警列队开始集结,唯有苍松翠柏在这万物凋零的季节里傲然挺立。不知是谁先把白菊花系向纪念堂旁的常青松柏,很快就像千万朵梨花绽放在了天安门广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