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11章(第2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那是似仙人,也似故友的一张脸。

然而“甘露仙”并没有回应孙荞的呼唤,她缓缓落入螺音口,像坠进一口深井。

第18章暝暝歌05

缪盈来到孙家那年,孙荞五岁,缪盈则不知道自己多大年纪。她年纪跟孙荞差不多,瘦得皮包骨,比孙荞高出半个头,孙荞喊她“姐姐”。缪盈哑着声音说:你喊我名字就行。

孙荞的娘亲是赵喜月,江湖上薄有名气的双剑女侠。她外出访友,路过一个乱葬岗,发现了正从尸山上爬下来的缪盈。她把缪盈扶起来时,缪盈头脸上爬满了蛆,浑身脏污不堪,只有一双眼睛还明亮,骷髅般的手紧抓赵喜月的衣角不放,仿佛知道眼前妇人就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活下去。这是缪盈在遇到赵喜月之前人生唯一目标。

缪盈生在烟花地,从小身子羸弱,重活干不了,又因为年纪太小不好卖身挣钱,尴尴尬尬地勉强活着。母亲不出意外得了花柳,又不出意外地从精致漂亮的楼阁移到后院的平房,谁掀开门帘走进去,谁就能享用,一次十文钱。母亲就这样靠着一次次的十文钱和姐妹们稀少的援助,活了整一年,除夕时断气。一说起破床褥上已经不成人样的娘亲,缪盈连牙关都格格颤抖。

她离开妓院,流浪街头。那一年春寒持续很久,她在街头冻僵,被人当做尸体拎上板车,却又在乱葬岗里睁开了眼。她能活下来全因赵喜月,她也无限感激赵喜月。这感激太大太重,压得她在孙家怎么都抬不起头,肩膀缩得比奴婢还要低。

她出生和生活的地方太讲尊卑,她因此也太懂得尊卑。

孙家没什么门第观念,夫妻二人再加一个孙荞,还有一些零零散散上门学艺的弟子,没大没小又亲又疏的。孙荞也只在第一天叫她“姐姐”,之后便亲亲热热喊她名字,病了痛了要找缪盈,笑了哭了,从外头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大喊“缪盈”,仿佛世上所有大事小事,都值得跟缪盈细细分享。缪盈被孙荞父母收为弟子,同孙荞一起学些防身护体的腿脚功夫。她俩会在同一天庆祝生辰,跟世上所有真正的姐妹一模一样。

长到十一二岁年纪,孙家的弟子中有人偷偷给缪盈送簪子珠花。孙荞什么都不懂,只晓得分缪盈收到的礼物,好吃的她先吃,好看的她先戴。赵喜月不敢在缪盈面前提,但孙荞听过她跟父亲叹气:看缪盈模样,她娘亲定是世上难得的美人。父亲接话:无傍身之物,无依恃之人,对女子来说,美貌便是伤自己最狠的刀剑。

孙荞当时还不懂,只知道缪盈确实是她见过的人之中最好看的。她站在什么地方,自然就成一幅画,她在人群中回头,像灰扑扑山崖上乍然跃出的一株山桃。孙荞听见弟子们聚在一块儿议论好看的姑娘家,一谈起缪盈,口若悬河的年轻子弟纷纷都憋红了脸。这再平常不过的两个字忽然成了禁忌,谁先脱口说出“缪盈”而不是“缪姑娘”,得受旁人一顿好打。他们都会注视她,却又不敢贸然靠近,看她是看画中仙诗中人,是遥望一段最好的风景。

人人都觉得缪盈美得柔软飘渺,温柔无害,直到十五岁那年中秋——缪盈杀了一个人。

中秋有灯会,姐妹俩总会约上相熟的朋友一同上会游玩。俩人在河边放花灯时,孙荞不慎把自己头上珠花甩进花灯,随着水流漂走了。她俩追着那花灯一路疾跑,总算在一个桥洞附近找到。缪盈提着裙摆跳进水里捞花灯,听见桥洞中传来低低的哭声。

后来面对官府询问,缪盈是这样说的:捞花灯时遇到那年轻人,对方试图对她不轨,她慌乱之中抓起河边小船的木桨击打那人脑袋,不料竟把人打死了。

实情只有缪盈、孙荞和那个被她们救下的小姑娘知道。衣冠楚楚的青年在黑暗桥洞中剥下小姑娘的衣裤施暴,被哭声吸引的缪盈湿淋淋地往桥洞里走。她没有一分犹豫,更没有一丝留手,举起右掌,对着那颗正全神贯注的头颅重重拍下!

孙荞跑到桥洞时,那人已经倒在缪盈脚下。缪盈检查了小姑娘的伤势,立刻转头让孙荞把人带走。花灯巡游的队伍很快就要来到这里,她们可能会被发现;七窍流血的青年衣着价值不菲,腰上还有十分昂贵的佩玉,他不是寻常人家,后续将麻烦不断。

“我不走!”孙荞不肯,“我来把他弄走,我知道这条河能一直流出城外……”

“荞荞,听我的!”缪盈双目明亮得让孙荞感到陌生和害怕,眼前人与缪盈长得一模一样,却连声音语气,都与平常温柔可亲的缪盈迥异,“她受了伤,你赶紧带她回家找师父师母诊治,但不要说今晚的任何事。理由你自己想。敢在这地方行凶,这男的也许是惯犯,不知玷污了多少女人清白,我是替天行道,不会有问题的。”她仿佛在瞬息间盘算好了一切,踢一脚那尸体,转头去靠岸的小船上拿来一根木桨。

孙荞把小姑娘扶起才发现,小姑娘的双臂被折断了。她在这瞬间窥见了世间从不示人的狰狞,霎时毛骨悚然。缪盈催她快走,游行的钟鼓乐声渐渐近了。孙桥咬牙背起小姑娘离开,她和停止哭泣的女孩回头时,缪盈在她们身后对着尸体高高举起了木桨。

后来情况确实如缪盈所说,有司调查后没几天便将缪盈释放了。

这案子轰动全城:城中大家都知道的美人儿,杀了城中大家都知道的纨绔。

堂审缪盈时府衙门口挤满了人,释放缪盈那一天也熙熙攘攘。这事儿虽然不是缪盈之错,但缪盈在牢里也受了皮肉之苦,离开大牢时忽然有许多人冲上来,污言秽语、拳脚纷乱。孙家的人护着缪盈离开,那些看她像画中仙诗中人的年轻弟子挡在缪盈身前,孙荞紧紧牵着她的手,只要有人靠近缪盈,她就像护主的小狗挣起浑身毛发,亮出尖牙。

缪盈戴了一顶纱帽,但她比任何人站得都直,走得都稳。

你别怕,我保护你。孙荞说。

人声嘈杂,缪盈握紧孙荞的手,侧头温柔地低笑:“我死过一次的,荞荞。我什么都不怕呀。”

她永远挺直脊背。她眼睛里永远藏着活下去的火光。她学到的武艺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别人。她不可能成为沉青谷中面如死色、目无表情的“甘露仙”。

孙荞胸口一时翻涌着令她愤怒又想哭的浪潮,她冲到螺音口边缘,若不是被袁拂及时拉住,怕是已经随着缪盈一同落了下去。袁拂把她拉到身边,在她脸上扣上树枝面具,迅速拉她回到人群之后。

孙荞忽然想起一件事:“袁拂,你来过我家,你见过缪盈的……”

袁拂食指悬在她唇上,轻轻摇头,耳语道:“别冲动。缪盈没事,你放心。”

此处看不到螺音口的情况,甘露仙的歌声果然从螺音口之中传出,是昨夜听过的那种仙人般轻忽轻盈的声音。

孙荞却听得心中如被大石填满。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