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第3页)
他这一宿不舒服,没睡好,跟蚯蚓拱土似的在床上滚来滚去,一会儿给自己裹得像蚕蛹,一会儿又把被子踹到墙角,早上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摸了下额头,出的全是汗。
方秉雪就有些嫌弃自己,挣扎着去冲了个澡。
出来的时候觉得饿了,给昨晚的饼干拆开吃了几口,又喝了瓶AD钙奶,终于缓过劲儿。
就是嗓子还哑着。
续房间那会一开口,宾馆老板一脸了然:“西北干燥,你没流鼻血都不错了,不少外地人来这儿不适应,那鼻血哗哗流。”
方秉雪病了,今天穿得就有点厚,还戴了个黑色口罩,就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闻言笑了下:“那我运气还挺好。”
他一笑,眼尾也跟着弯,方秉雪眼睛长得好看,琥珀色的瞳仁大而圆,清凌凌的,这样望着人的时候就特真诚,没啥压迫感——
当然,这都是审讯室外的他。
很能和群众打成一片。
于是,方秉雪不仅获得了药店的详细地址,也知道了哪家牛肉面做的最好吃,走的时候老板还坚持要他尝尝甜胚子,说是自家做的,外面买不来。
阳光刺眼。
方秉雪在驾驶室里吃了退烧药,安全带“咔哒”一声嵌入卡槽,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冲副驾驶上的骨灰盒打招呼:“走吧咱?”
骨灰盒上的小照片里,一位头发花白的奶奶拘谨地抿着嘴。
“别担心,”他转动方向盘,“马上就回家了。”
老太太身边没啥亲人,去世的时候近亲属就那个孙子,因为剩余刑期时间和改造表现不好的原因,被驳回申请,没能见上一面。
方秉雪在医院楼下抽了根烟,等身上味儿散了才回去,把情况说了。
老太太嘴上带着呼吸机,扭着脸看他,方秉雪伸手,给她的头发往后理了理。
他有点难受,不知道这位性格古怪的老太太有着怎样的人生经历,户口本上的那几行字不算,写不出她的一生,最早上班的时候,带方秉雪的师父吵过他,说你就是心太软了。
但吵完后,师父又说,心软点也挺好。
——可方秉雪不这样认为。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结束,他在一个陌生而苍凉的村庄附近,根据老太太的吩咐,找到了那一大片的红柳林。
方秉雪觉得自己心肠挺硬的。
他踩在秤砣一般的土地上,把骨灰盒打开,在连绵的群山和风沙的注视中,平静地把骨灰倒下。
已是黄昏,沙丘上的落日红得像血,衬得远山仿佛剥了皮的筋骨,没什么盎然的绿意青葱,是灰褐色的,沉默不语的,是最熟悉而宽容的家乡,是出生的地方。
如今,她回到了魂牵梦萦的西北,在红柳林里安然入睡。
这里比砾川县更加贫瘠,村落里没什么年轻人,方秉雪点了根烟,没抽两口就听见有人叫他。
“叔叔,别踩着羊粪蛋子了!”
方秉雪回头,一个头上裹着围巾的小孩坐在驴车上,晃着两条小短腿,远远地冲他笑,脸蛋红扑扑的。
“行,”方秉雪也笑,“谢了。”
卖豆腐的老太太一辈子都没怎么拍过照,直到办理后事时,才从公安部人口信息库调取出了存档,方秉雪根据村支书的指引,找到了那间废弃的老屋,给空了的骨灰盒留下,但剪了角的身份证,被方秉雪带走了。
他琢磨着,等老太太的孙子出来,也能有个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