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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綦看他这副表情,便用十分调侃的语气道:“想必你是不会随我回益州了?”
谢运没好气地一哂:“你问过桓湛了吗?他肯跟你去?”
袁綦唇边笑意更深,没有回答。桓湛更不可能跟他一起去益州了,他没有谢运“一码归一码”的气度,袁煦负他妹妹实深,终究是毁了他与袁家兄弟二十年的交情——更何况,眼下的局势如此微妙,桓湛手里有兵,是尚书令最大的倚仗。就是他肯,桓廊也绝不会放行的。
谢运还想劝:“仲宁,男儿生于世间,自当建一番功业。风急云涌就在眼前,此时不进反退,来日可就悔之晚矣!”
袁綦完全没往心里听,只道:“既有风急云涌,士甫定能成就伟业。来日封侯拜相,位极人臣,还请对我父网开一面。”
他退了一步,十分郑重地对谢运行了个礼。谢运连忙扶住了他的手肘,口中扬起声调“哎”了一声,却又什么都没说得出来。
封侯拜相,位极人臣八个字,正是谢运心中抱负。那是他还在幽州苦捱、无论如何都得不到重用的时候都不曾掩饰过的宏愿。他虽出身谢氏,却没有沾到半点光,只承受了无穷的冤屈。谢运心里不服,誓要闯出一番天地,让谢氏的荣光从他这里重新谱写……
那时,唯独袁綦没有嘲笑过这份痴心妄想。袁綦是真心地跟他做朋友,正是因为有他对长公主先说起了自己,才有后来长公主的举荐,让他终于有机会建功立业。
袁綦就是这样的人。也正是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谢运才愿意一码归一码,跟做父亲的斗,却跟做儿子的交朋友。
谢运也微微正色,向袁綦还了一礼。再没有多说什么,转过身,沿着方才过来的回廊,快步走开。
明绰倚在窗边,看见了从回廊那头过来的人影,也看见了角落里长久立在树下的人。
尚未开春,院中的树只有光秃秃的枝,也不知道有什么可以看的。但他就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身上披一件狐裘滚边的黛绿色大氅,织着暗纹,直坠到脚面。从窗口只能看到他一个隐约的侧脸,这么远也看得出,他瘦了。
敬漪澜手里端着热茶过来,送进了她手中。明绰转过脸来,朝她笑了笑。今日是她娶媳,但她不赞同宋询的盘算,很不赏脸,连一件喜气的衣裳也不肯换,还是如常妆扮,也不出去迎客——好在长公主来了,好歹给了她一个接见贵客的由头。
敬漪澜也跟着她的视线往外看了一眼,然后在她对面屈膝坐了下来,连一句婉转迂回也没有,直接问:“你放他去益州吗?”
现在所谓的“上书”,其实就是上给长公主看的。
明绰没有立刻回答,低头吹了吹茶上的浮末,才道:“他要是觉得这样更好,那就让他去吧。”
敬漪澜不置可否的样子,也低头喝茶。明绰抬眼看她,承诺什么似的,笑道:“他不会带询儿走的。”
敬漪澜摆摆手,不在意的表情:“谁说那个了。”
“那你想说什么?”
敬漪澜好像还认真想了想,但最后也只是耸了耸肩:“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你自己想得明白就好。”
明绰让她说得哑然失笑,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在杯沿上转了转,只道:“我其实也没什么要想的。”
她之前心里还是有些难过的,总觉得跟袁綦之间只是为了一个门客就闹到这样的地步,是很遗憾的。但是时间长了也就不再去想了,她和袁綦之间又岂只这一件事?很多事情早就注定好了,只是总不肯甘心。离他远了,才觉得遗憾,可真正与他朝夕相处地时候,又总会这样或者那样的事情。有时候是他的错,有时候是她的错,还有的时候甚至说不上来是谁的错,只能叹一句造化弄人。
这段时间,她竟然总想起乌兰徵来。她为了乌兰徵和段知妘之间的事情难受了十几年,没想到此时此刻,才真正感觉到了某种释怀。甚至觉得乌兰徵当年做得还比她强一些,虽说她并不愿意拿萧盈跟她之间的感情去比乌兰徵和段知妘,但至少她做他的妻子那些年,乌兰徵没有让她如袁綦今日一般难堪。
明绰没头没脑地又来了一句:“等我死了,还是要回去跟乌兰徵合葬。”
敬漪澜睁大眼看着她,实在不知道她这句话是打哪儿来的。两人对视了一眼,竟不约而同笑了起来。敬漪澜正要问她怎么突然又想起这个,门口便传来了谢运恭敬叩门的声音:“长公主。”
明绰把茶放好,坐直了身子:“进来吧。”
谢运推开了门,有片刻的犹豫。虽然长公主向来不太计较这种细枝末节,但敬氏毕竟是平阳王的生母,他一时不敢造次。于是敬漪澜也淡淡地开了口:“谢司马不必拘礼。”
谢运这才应了一声“多谢夫人”,进了门,仍是低着头,躬着肩背,一眼不敢乱看。
他既尊敬夫人为主人,敬漪澜就先开口跟他寒暄了一句:“今日倒没有见到你父亲?”
谢运马上搬出准备好的说辞:“夫人见谅,近日天寒,家父旧伤复发,大夫嘱咐了不能吹风,故而不曾亲自登门……”
敬漪澜喝她的茶,神色淡淡的:“我只是问问,你不必紧张。”
谢维没有来是正常的,近日为着青州一桩旧事,他跟袁增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当年青州盐帮叛乱,是大将军派人去剿的,陛下的意思是让那些草寇把这些年贪的盐课都吐出来再杀,此事也是大将军经的手。事情都过去好几年了,谢维年底突然上书揭发,说当缴上来的盐课,有三成之数其实是进了大将军的私囊。
祸不单行,军曹尚书也在这个时候参了一本,说大将军滥用职权。军费供给这种事一向是军曹来分配,但多年来都有大将军横插一脚。
长公主已经下了令彻查,暂时还没找到实证来处置大将军。但宋询已是袁增的人,这场婚事也是他主导的,谢维当然不会来了。
而且,谢维知道长公主选择的新君是谁,他也更愿意支持有谢氏血脉的建安王。不只是他,谢运也是这个态度。这平阳王府的喜事,跟他们确实没有关系。
敬漪澜这话,其实不是在好奇谢维怎么没来,是好奇谢运怎么来了。但他依然身居司马之职,名义上还是袁增的副手,这个场面总是要做一做的。谢运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抬眼看了看长公主的脸色。
“是我叫他来的。”明绰把茶杯放下,算是圆了圆场。
她至今都觉得很是没有必要在朝中划定“平阳王党”和“建安王党”。这场夺位之争根本就不是萧秧和萧稷主导的,各个势力都有自己的算盘,这两个孩子都只是棋子。选了同一个人的未必就同心,选了不同人的,也未必就非要置对方于死地。
敬漪澜便转头看她,用眼神问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