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纳须弥(第2页)
“小栖,”真人踱步上前,“既明‘以眼观物’之意,可知如何践行?”
栖朝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中翻腾的激荡,恭敬答道:“弟子愚钝,只觉万物玄奥,灵性藏于深微,非锐目灵觉不可窥。”
“锐目灵觉,此乃基石。”衡延真人颔首,苍老却依旧清亮的眼眸望向小屋四周,“但基石之上,尚需广厦。这间屋子里,”真人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神异的共鸣,让整个空间都寂静下来,“便有自六界各处汇聚而来,蕴含五行精粹之材。”
栖朝的心倏地提起,目光立刻变得无比专注,甚至带上一丝锐利。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方才只觉寻常的梁柱、窗棂、桌案、墙角堆放的杂物,此刻在她眼中都仿佛笼罩上一层若有若无的朦胧光晕,等待着她去“看穿”。
“炼器一道,”衡延真人低沉的声音带着金石般的质感,敲打在栖朝心头,“非空中楼阁,亦非闭门造车。法门万千,其根基,都在于‘识材’。不识其性,不明其理,何以锻其骨,淬其魄,塑其灵?”
栖朝的目光掠过角落一只半旧的陶碗;掠过墙边倚靠的竹扫帚;掠过窗台上蒙了尘的枯黄藤蔓盆景;掠过颜色暗沉、布满天然节疤的木墩;再掠过堆放在墙根,看上去像是废弃材料的几块怪石……
“何谓‘博闻’?”真人的声音如溪流般流淌,“便是广览天地奇珍,六界异宝,不拘于形制,不滞于表象。
栖朝闻言,尝试调动刚刚被师父话语点醒的那一丝“灵觉慧眼”,用力去看。陶碗表面粗糙的釉质下,似乎有极其细密的云纹在流动;竹扫帚的缝隙里,隐隐透出温润的青意,仿佛沉睡的生机;那枯槁的盆景藤蔓深处,一点几乎被忽略的、微弱的金红色斑点在艰难搏动……她感觉自己的神魂在高速运转,努力“丈量”着所见之物的“筋骨”,试图剥离那凡尘的伪装外壳。
“何谓‘强识’?”衡延真人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点在栖朝眉心,“便是铭刻于心,须臾不忘。需知,天地无恒常,材料亦有灵机流转。今日所见之土块,或因一场甘霖,或因一丝星辉浸染,明日便可能孕化新灵。故记性非死记硬背,而是捕捉其‘韵’,洞察其‘变’的灵性基础。”
栖朝只觉得眉心一热,一股极其庞大而驳杂的信息流如同涓涓细流汇入识海——无数材料的形象、气息、特性,光怪陆离,却又转瞬即逝。
“何谓‘深思明辨’?”真人收回手指,负手而立,语气陡然变得严正:“辨的不是表象,是本源!金非金,木非木,然其真意何在?它为何在此?为何以此形态?与它物相遇,如何交征?淬炼之中,如何引导其大道显化而非扭曲湮灭?”
他的目光陡然锐利,直指栖朝的心窍:“譬如眼前!这木屋梁柱,看似凡木,实乃地脉深处万年玄黄木的碎片收敛气息,它为何甘于为梁?墙角那把破旧油伞,伞面雨痕之间,可是藏着一缕先天水泽精魄残余的叹息?此伞主人将其挂于此地,是遗忘,还是有意蕴养?你又如何确认,如何应对?这些,绝非一眼可见,一息可答。需剥丝抽茧,问天问地问己心,反复推演,方得一丝真机!”
真人话音刚落,如同点燃了引线。栖朝眼前的景物骤然变得无比“清晰”,却又无比玄奥!墙壁上浮现出流动的山岳地脉纹路;地上铺着的粗糙兽皮毯散发出蛮荒凶兽的腥躁;墙角堆着的怪石中,一块黑石内部隐隐有熔岩般的火光挣扎,另一块青石表面渗出薄霜;窗台上枯黄的藤蔓,那微弱的金红光点周围,忽然幻化出细微如烟、闪烁明灭的电弧纹路!更骇人的是师父正坐着的木墩,无数细微的、扭曲虚幻的人影在其中若隐若现,无声哀嚎……
栖朝感觉自己就像被抛进了一座光怪陆离、无声喧嚣的万灵森林!她的识海承受着海量信息的冲击,精神巨震,刚凝聚不久的微弱灵觉在这股庞大真实的灵性共鸣面前摇摇欲坠,几乎要涣散!她的小脸瞬间苍白,额角青筋微跳,身体轻颤,本能地后退了半步。
“师父!我……”
“稳住心神!”衡延真人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穿透万灵的喧嚣直接在她灵魂深处响起,
“记住!以灵觉慧眼去深思明辨!你的神魂是你的尺!你的道心是你的秤!剥开‘皮肉’去丈量它们的‘筋骨’!方得它们蕴含的大道之轻重!”
此话瞬间压下了栖朝识海中的疾风骤雨。她猛地吸了口气,眼中闪过一抹倔强,强行稳住激荡的丹府,将几乎要被冲散的注意力重新凝聚起来。她不再恐惧那驳杂喧嚣的气息。她猛地将视线聚焦在离自己最近、那几乎被忽略的枯木书箱上。
屏息凝神,所有的意念之力都投向那朽木的纹理深处。焦黑、断裂、干瘪……她尝试着“剥开”这层死寂的表皮。一次不行,再来!心神高度凝聚之下,灵觉的触感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渐渐地,枯木在感知中仿佛被一层层褪去伪装的壳……
终于,在朽木角落一道几近消亡、几乎被焦痕覆盖的细微裂口处,栖朝捕捉到一丝微弱、却坚韧无比的翠意!
短短片刻,栖朝几乎穷尽心神,如同经历一场小小的鏖战。当她再次抬头,环视这间小屋时,周身浮上一种全新的、如同掌上观纹般的奇异澄净。
先前那驳杂混乱的气息仍在,却不再是无序的狂潮,而是化作可以清晰感知、丈量、推演的能量河流,其脉络走向、冲突交融隐隐可循。
不知不觉已至日暮。衡延真人身影立于昏黄光晕中,欣慰道:
“凡尘万千器,皆汝问道阶。辨材万千卷,道心自成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