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上东门(第3页)
齐晏却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他膝盖发抖,一步一步却迈得极稳,矮小的身影忽错进狱卒高大幽影中,现身惨然灯火下,掀开了顶上的兜帽。
廷尉卿看见他,行礼,叫“殿下”,徐望烟没有动,但肉眼可见双肩震了一下,高挺背影望着发僵。
“先生。”稚气的嗓音响起来:“我视先生为良师,尊崇受教,先生能否最后一次替我解惑,先生究竟想教我什么?”
“殿下……”徐望烟回过头,看见齐晏正幽幽望着他,所有的言辞都被那双明亮的童子之眼堵了回去。
“先生,是什么?”齐晏向前走了一步,逼问。
徐望烟张开嘴,摇着头,哑然失笑。
“教你……为王之道。”
“不是。”齐晏摇摇头,眼眶红透,嘶声愤道:“先生欺我,先生还在欺我。”
徐望烟终于不忍,仰起头,合上了眼。
“我……教你操戈向你的兄长。”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又道:“我教的,你都……你都莫学吧……”
齐晏听到此,两行泪珠已经冲下面颊,但他窒然无声,只将口间肉狠咬,尝到腥甜的滋味。
并了两袖,默默作过一礼,转身走出了牢狱,期间一言不发。
安车起行,车帘飞飘,外头的光跃进来。
齐晏在黑暗牢狱里待久了,觉得刺目,闭上眼睛,这才察觉面庞都湿透了。
他匆忙低头用袖子擦拭,吸气声不止。
皇帝陪在他身边,手掌轻轻放在他瘦鹄样的一弯小小颈领上,感到他躯体里战战的颤动。
“父皇……”
齐晏捏紧袖口,一团布帛扭得不成型,脖子到脸都涨得通红,胸膛急速起伏着,出言便抽得厉害:“……儿子错了……我不知道。”
皇帝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不避不惑,进退有度。你去后,他才说了真话。”
“其实儿子还是有些迷惑……他为何要欺骗我。”齐晏终忍不住,愤声呜咽道:“父皇,他为何要骗我?”
皇帝抬起他红透了,满面闪着泪光涕泗滂沱的脸,逼他看向自己。
齐晏对上他眉眼,感到其中隐含的温柔关切意味,呼吸逐渐平复下来,时不时抽一抽。
皇帝没有替他擦泪水,任他脸上河川泛滥,洗出一双黑亮的眼眸,它们本应如辰时的澄空,倒映着世上初始纯好的一切。
须臾生不忍,但只有一瞬。下一刻,他便狠心启口,将最残酷的真相昭示与他。
“因为你是会稽王。”
景元三年,七岁的齐晏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因他的身份高贵,却又不是太子兄长那种高贵。又因他养在母亲身边,从小荣宠,得到的宠纵甚至盖过了当做储君严格培养的太子。
所以,只要他存在,他就是复辟封王古制的绝佳工具。
也是一把浑然天成、威胁太子的利器。
他的身边就算没有徐望烟,也会有吴望烟,赵望烟……根本防不胜防。
朝野都在传,说会稽王聪慧异常,明辨清识,仁德至孝。
他甚至不知,这话是从徐望烟嘴里传出去的,还是其他人。
再听《春秋》时,他望着眼前侃侃而谈的老学究,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相信他说的任何话。
都是些纸上春秋,梦里仁德。
景元三年的春末,丞相公孙行落狱,举家抄没。
齐晏从小的伴读公孙无殃再没有入过宫。
据说他被流放到北凉去了。
他到最后也没有去过问,不知道徐望烟到底是不是公孙行安排的人。
也不知道公孙无殃那个自小娇惯长大、秋风才起便会将自己裹成一个毛团的纨绔公子哥如何在寒苦北地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