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第1页)
他早就有过这样的念头,反过来问顾昀宁,像我这样的情况,可以做医生吗?
中考之前,他已经经历过一次招生体检。当时也曾有过顾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因为患病被理想中的学校拒之门外。他知道凭自己的成绩,一定会有学校愿意要他,但最好的、最理想的那所就不一定了。在最激烈的竞争当中,任何瑕疵和破绽都会成为被筛掉的理由,他不想退而求其次。
“合病同类项”群里有太多人分享类似的经历,求学,求职,有些几岁就得病的孩子甚至找不到愿意接收他们的幼儿园。许多病友介绍经验,都说人家不问,你就不讲,反正只要空腹血糖控制好,体检过得去就行。
顾医生却是从制度层面给了他回答,叫他去网上搜索“普通高等学校招生体检工作指导意见”,那里面有一条写道,患有严重的血液、内分泌及代谢系统疾病、风湿性疾病的,学校可以不予录取。
虽然一型糖尿病在内分泌及代谢系统疾病的范围内,但只要控制得好,达不到“严重”的程度,并不会成为普通高校招生的禁忌症,现行的《医师法》也没有禁止糖尿病患者执业。
当然,想要成为医生,还需要面对更多职业上的挑战,比如不规律的作息时间,更高的感染概率,这就意味着你必须确保血糖控制平稳,没有严重并发症,甚至要有比一般人更好的身体素质,来面对高强度的工作。
同时,还得选择适合的执业方向。顾医生举了好几个医学专家的名字,AnnePeters,AaronKowalski,OsagieEbekozien,他们都患有一型糖尿病,专业领域从内分泌科,到公共卫生,再到生物医学研究的都有。而外科或者急诊对体力的要求更高一点,需要具体评估个人的耐受性。
他很认真地听,很认真地记下来。
那天之前,他的生活里似乎只有控制疾病这一件事。那天之后,他真的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他将来要做什么,五年、十年过去,他会在哪里?
但就在他决定报考医学院的同时,他也在“合病同类项”群里看到一则病友转发的新闻——有个一型患者,17岁时发病,身体恢复之后,复读考上了山东一所医学院的药学专业,并且顺利通过了体检。但因为需要在学校住宿,他找到校医院,希望能在那里冷藏胰岛素,结果反被学校劝退。经过媒体报导,多方联系,才帮助他找到湖北一所大学愿意接收他办理转学,同时也转了专业,他最后学的是财会。
看到这则新闻,辛勤意识到自己忘记问顾医生一个问题,她说的那些患有一型的医学专家都是外国人,那中国是否也有这样的例子?他没在主流媒体找到任何相关报导,当时的社交平台也远不像现在这样发达,同样没有任何非官方的消息。他猜也许是有的,病友群里那么多隐糖的人,幼教,程序员,狱警,厨师,瑜伽教练,各种职业的都有,没道理唯独没有医生。他们藏起自己的一部分,行走在正常人之中,只会在网上匿名交流的时候说出病情。恰如费米悖论,宇宙很大,生命很多,各自孤独地活着,永远不会相遇。
那个时候,顾昀宁已经出国进修,不在上海看门诊了。他始终没能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只知道法律和医学上的禁止是没有的,但“严重”与否,是不是“可以不予录取”,在现实里都是模棱两可的表达,取决于人的判断。
父母尊重他的选择,一是因为他们相信他。那时的他已经跟这个疾病共度了十年,他准备了那么多,达到了所有要求。其二也是出于现实的考量,哪怕改变目标,选择其他专业,他仍旧需要面对这种或许有或许没有的筛选。
他不想被这样筛选,更不想退而求其次,最终还是报考了A大医学院的临床专业,继续着病友当中心照不宣的做法,不问,不说。
在集体生活中隐糖是困难的,但他高中住宿三年,早已驾轻就熟,走出家门,没有人知道他是一个病人,哪怕同寝室的同学,哪怕最好的朋友李理。恰如栗静闻说看不透他,他们或许也曾对他身上一些矛盾之处产生过怀疑。他们觉得他自律到可怕,性格却又挺好相处,总是与他们保持一定的界限,可能因为洁癖,从大三开始就搬出去租房了。
直到本科阶段结束,他凭借专业排名第一的成绩,实验室轮转和暑期科研积累下来的论文,以及竞赛奖项,远超其他候选人,拜入单峰门下。当年招生的博导当中,单主任级别最高,资历最深,关系最广,在他们那一届,只收了他一个学生。
“好了,真的讲完了。”说到这里,他停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还有那么一点点细小的波折不曾告诉她。
大五下半学期,临床八年制的学生开始选定导师之前的课题意向调研。他再一次看到顾昀宁的名字,她当时从国外进修回来不久,仍旧在做一型糖尿病的研究,在内分泌科一大片二型课题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资历也不算深厚,对于他们那一届学生来说,并不是什么抢手的选择。
他本来是有机会跟着她的,就像几年前立志要学医的时候想的一样。但真的到了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有些事隐瞒得太久,就再也没有勇气把它说出口了。
虽然顾昀宁每年看无数患者,很多都只是一面之缘,而且时隔好几年,他长大,健身,样子变了许多,她很可能已经不记得他了。但他还是犹豫了很久,至于这种犹豫,究竟是出于害怕被识破,还是不想发现她对他的那些要求和期许其实只是一种鼓励而已,他自己也不确定。
她曾经问他想不想学医,对他说只要你达到这些目标就可以了。但当他真的站在她面前,对她说我做到了。她会感到欣慰?还是诧异,然后像其他人一样把他筛掉?他不知道。
也是巧了,那一年,A医附在厦门跟当地医院共建分院,顾昀宁被派去那里担任内分泌科的执行主任,再次离开上海。
像是客观世界替他做出了决定,他自此跟了单峰。
他当时对自己说,单主任的级别更高,资历更深,在A医系统的关系也更广,他们那一届只收了他一个学生,这并不是退而求其次。
但是后来,尤其是这一年,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这就是退而求其次。
他是为了做一型的研究来的,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欺骗所有人。但也正是因为欺骗了所有人,他错过了这个目标,剩下要做的似乎只是爬着一座白色的巨塔。他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好。
“是不是很没劲?”他自嘲地问,说话的声音很轻。
房间里还开了一盏小灯,光线晦暗,两人坐在沙发前面的地板上,凌田头枕着他肩膀,他甚至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但凌田靠着他摇摇头,她一直在听。虽然只是求学路上的事,却也让她更了解了他一点,无论学业还是工作,他都是一个极致的人,只想要最极致的东西,从来不愿意退而求其次。
那爱情呢?
她再一次觉得他们相似又不同,她这个人虽然在学业和工作上不大卷得起来,但是爱情,如果不是最好的,她就不想要了。
“在我之前,你喜欢过其他人吗?”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