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雪尽来逢新春修(第2页)
然而玘朝男子为尊,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荒谬之论根深蒂固。卢知照却是不以为意的,她有时甚至会庆幸自己亲缘浅薄,从未受到过府中长辈的教诲。
放眼京都,女子若生于高门大户之中,十来岁时,必定精修女红,熟背女德。若是有女子两样兼备,家世清白,容貌尚佳,便大多以才女之称扬名,最终所指也不过是配上一门合乎家族心意的亲事。
卢知照不愿也不甘。
她见过出身淮扬名族的二叔母在二叔父面前低声下气、伏低做小的模样。
若说是因为他在朝为官,是一家之主,倒不若说是因为他身为男子又出身名门,从小便获得了读书入仕的机会,一步步行来,他也得到了相应的权力与地位,自然成为了夫妻关系中的上位者,而已经脱离婆家的二叔母需要依赖这样的夫家。
卢知照年纪尚小时无人看管,常常偷偷跑到相隔两里的书塾看夫子上课,识字之后则喜欢读武侠志怪这类在正统观念里不入流的闲书。
说来讽刺,在那些文人墨客看不上的闲书里,女子却有了一席之地,她们可以执剑江湖、行侠仗义,可以女扮男装、笑傲官场。
于是卢知照从来都觉得男女的性别之分不过是一个象征,一个符号,男子因为性别的优势获得读书致仕的通行券,女子则因为这个符号困于后宅,多生怨怼。
就连镇北大将军的孙女,一个少时智略便远胜男子的女子,嫁与陛下,也不过沦为了藏在珠帘玉幕之后的一介“深闺妇人”,除去皇后的虚名,她的生命里还剩些什么,却也不足为外人道了。
因着年岁见长,也因着所读之书多取材于父亲的书房,卢知照渐渐地也开始接触一些名家所撰的政论与奏议,特别是当朝首辅曾璜所作的《盛历新言》,每每阅毕,只觉心胸开阔,神思清明。
不过平昌王长年在外,二房持家,长房的灯油钱总被克扣,卢知照白日看书也总被几位表兄表姐妨碍。时至夜晚,即便灯光昏暗,她也喜欢窝在书房看些旧书。
前些日子,她还因着夜里看书时离书简太近,被用以照明的烛火灼伤了眼角,秋梨心疼得不行,她却庆幸得不行,还好灼伤的只是眼角。
卢知照终日埋在书堆里,二房的人大多是不屑的,他们一贯看不上她,而秋梨也只是说这样不好,难免看伤了眼睛。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在看什么,心中所想为何。
只有在那个冬天,张霁一身青色朝服,背手在后,俯身凑近她:“你在瞧什么书?”
她转过身子,正眼看他。
许是长夜奔波,男子外着的浅色复襦被雪水浸透,颜泽愈深,镶边的绒毛湿哒哒地垂落着,情态很像他鬓角旁的几绺碎发。
卢知照目光上移,来人面露好奇,容色温和。他的睫毛很长,细密的雪珠附着在上面,近乎要遮住他那双如墨的眼睛。
她原先觉得此人气质清雅又在礼部任职,加之如今权臣当道、选官闭塞,她猜他作州来人,可是细细看来,其眉宇间又透着京都文人难有的硬朗,这一点却像出自北境。
伴着蜡油融入夜色的“呲呲”轻响,来人说他叫张霁,光风霁月的霁。
卢知照却觉着他名讳中的“霁”字应单取雪后放晴之意。
因为张霁来的那一天,京都城内下尽了一个冬天的雪,自此雪过天晴,万物明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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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历二十一年明月夜。
月华如水,寒风传寂。
卢知照抬眼看着天上的一轮孤月,周遭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她的,蟒蛇的。
腿上血肉模糊的咬痕早已没了知觉,树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在深山中,这股血腥味能勾搭出来的还有谁呢。
她本是前来这座深山中的普灵寺,祭奠父亲亡灵的,如今却要埋骨于此了吗?
卢家……
母亲早逝,父亲乍亡,卢家长房余她孤女一个。二房觊觎长房的爵位、财产已久,她早知道余下的日子不会好过,却没想到他们如此心急。
就连伴她长大的贴身侍女也被收买了去,往她茶水里掺了东西,伺机将她推落山崖。
那个侍女名唤秋梨,是她六岁时央求父亲在人牙子手里买下的,卢知照自认不善与人交心,可这些年却也对那女孩不薄,谁知人心莫测,亘古如此。
与蟒蛇搏杀时都未曾有的凄凉意味倒在此时曝露在这纯白的月光下。
窸窣的声响越来越大,向她逼近,卢知照早已精疲力尽,动弹不得,唯一能做的便只有打起精神盯着那树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