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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州知州终于领着两千淮州卫赶到。

他刚进营帐就被孙妙年劈头盖脸地痛骂一顿,但他显然在路上就已经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大事,哈着腰一副孙子模样听训;过程中毫不还嘴不说,还不时点头,说上一句“大人说得对”“都是下官的错”。

待孙妙年骂得差不多了,齐宗源才出面示意前者停下来,然后拍了拍淮州知州的肩膀,沉着声音好似用心良苦地说:“郑大人呐,长点儿心罢。你淮州地界出了这么大的事,事发没有及时反应就不提了,现在赶紧带着州卫去搜救百姓罢。”

“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去!”郑知州涨着脸连连称是,似愧疚难当,即刻拱手躬腰告退。

然而在这人转身的瞬间,上首斜对面的嬴淳懿却捕捉到那张上一刻还恭顺无比的脸上一闪而逝的恼恨。

此间事暂歇,诸官不眠不休熬了两天一夜,都倦怠至极,便一致决定回去休憩。

临时营地简陋,江南路官员与钦差使团分别宿在两个帐篷。嬴淳懿回到自己的地盘,下属挂了灯,再回头已看不出他面上有哪怕一丝疲倦,神采与昨日晨间相比不减分毫。

他年少时为了驯鹰,曾五六日不合眼。

“着人暗中看住那几个嫌犯,将他们的家室背景,尤其是至亲去向,都调查清楚。”他吩咐沈亦德,说罢多加了一句:“只调查,别做多余的事。”

“侯爷放心。”沈亦德汗颜答道,又忍不住问:“侯爷也觉得这些人是受冯于骁胁迫?”

“纸包不住火,早晚要焚烧于光下。且先由他们折腾。”嬴淳懿颔首,不再多言。

三人各自歇下,帐外盆架火光渐弱。

望舒赶月西驰,载着黎明的金车一点一点爬上地平线。

九峰崖下的山中谷地里,两座巨大的营帐里外人满为患。这是昨晚草草拉起的收纳洪灾伤患的营地。

贺今行于其中一座营帐里待了半宿,在从头铺到尾的草席上占了半臂宽的位置,昏昏沉沉地做了个梦。

梦里满是哀鸣与哭泣,大大小小的声音沉沉叠叠摧他心神,他醒过来,才知梦里就是现实。

他怔了片刻,自认为已恢复许多,便从草席上爬起来;空出的间隙立即被左右两边放松下来的胳膊怼满,而俩胳膊的主人尚在沉睡。这是躺也躺不回去了,他索性抬脚跨过满地横斜的肢体,到对面的营帐去。

昨晚赶到这里后,他在洪水里救上来的那个人立即被大夫指挥抬到了另一座帐里,没能如莫弃争所愿和他互相照应。而后者还得赶回江阴,只得拜托医者们照顾。

路上有人躺在席上睁着眼问他去哪儿,他说去看看对面的朋友。

“没跟你一起抬到这儿?”那人坐起来两眼放光地问,见他点头,立刻幸灾乐祸地说:“那完了,那边都是治不好的,你赶紧去收尸吧,晚了就被烧掉咯。”

感觉到两边挤过来,那人又赶忙躺回去摊平了,熄灭了光芒的眼珠盯着他,喃喃道:“都是要被烧掉的哦。”

贺今行一愣。他昨晚的猜测没错,这里两座营帐,一座收的是有救的,而另一座收的都是没救的。

只是他昨日太过虚弱,撑到岸边获救全靠生存的本能,到这里已来不及挽回。

他飞快地越过众人,跑出营帐,到另一边大门前却被拦住了。

戴着布巾遮了口鼻、穿着长衣束紧了手脚的医童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紧张地说:“不准进去!”

“我,”贺今行下意识开口,然而嗓子喑哑得他没能第一时间听出是自己的声音。他茫然了片刻,才回神道:“昨晚有个和我一起来的朋友,在里面,我想……”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是不行!”医童连连摇头。

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都是有亲人朋友伤重隔离,指天对地地发誓只看一眼就走,结果十个有八个都要闹一场。

但这一回的少年虽形容憔悴,心情急切,举止仍十分克制,他不忍心地解释:“我们理解你们作为伤者亲人的心情,但为了防止疫病突发,控制不住,实在不能让你们进去。这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抱歉。”

贺今行摇头:“你不用道歉,我不进去就是。”他说罢,只能站在门口,定定地望着里面。

这里的草席铺位要宽敞些,然而声音却单调许多,只有少许长长短短的呻吟。

他心中难过,就见一队和那医童同样装束的人从营帐另一头进来,挨个查看席上伤患,不时抬起一人出去。

一路下来,竟抬了近二十个人出去,其中就有他要找的那位。

他如被当头一棒,僵在当场,片刻后,又不假思索地跟到营帐另一边。

那近二十个人像麻袋一样被堆到板车上,没有多余的白布,草麻也没有,就大剌剌地裸露着。

有人紧闭双眼,有人死不瞑目,怎么阖也阖不上。

驾车运尸的只有两个人,从不同的地方来,一边交谈,一边套车。

其中一个人说第一回干这种事,很害怕。

“这算什么?”另一人笑话他,“初四初五那几天,咱们在淮州连着挖了好几个埋尸坑,一个个十丈宽都打不住,累得我只想跟着躺下去,也盖一把土算了。”

“你别说,我真的躺了一下,但躺死人身上和活人不同啊,那叫一个冰,吓得我立马就溜起来了。”他叹了口气,“现在就觉得再苦再累,好歹能喘气儿,还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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